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2046章 曾記少年時
    轟轟轟。

    生靈碑像一座沉重的石門被推開。

    石碑底座笨拙地犁鬆了土,彷彿期待來年的生機。

    姜望當頭,趙汝成、王長吉、祝唯我、白玉瑕、林羨跟在身後,魚貫而出。

    楓林城域仍然陷在幽冥與現世的縫隙裏,且經過這五年又兩個月的自然生長,成爲了依附現世而存在的界域碎片之一。

    或許若干年後,這裏也會生出野草,也會蔓延苔蘚,也會有旅人停駐。

    但至少到現在,它仍然是緘默的,它仍然死寂着。

    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

    除了莊國的皇帝……命喪其間。

    這真像一座巨大的墳塋啊,墓碑就矗立在這裏。

    在望江城與三山城的分野裏,它孤獨地存在。

    姜望沉默地看着這塊生靈碑,伸手將碑石上的字跡抹掉,他替楓林城的故人們,抹掉了這份羞辱。

    而後以指爲刀,在石碑上刻寫了四字——

    “冥鄉永懷”。

    無以懷之。

    夜幕低垂,晚風輕緩,人們沒有說話。

    而姜望站在這塊生靈碑前,眺看遠方的天空,在星光與月光的盡處,仍然看得到血雨,只是稀薄得如霧一般了。

    天地之悲,竟從永淪的楓林城域內,一直落到了外間麼?

    一個身穿玄袍的道士,舉着一支黑色的油紙傘,就這樣從血霧中走來。一步出現在視野中,一步走到近前來。血不染,風不近,天地有距。

    他看到名滿天下的姜望,很平靜地站在石碑前,身上雖然血跡斑斑、污痕處處,眼睛卻乾淨得很,像是被這血雨洗過的夜空。

    他看到那個應名“王長吉”的人,手握一卷舊書,略略擡眸,疏離地與他對視。

    他看到秦懷帝的後人,表情冷漠,提劍站到姜望身側。

    也看到莊國出身的祝唯我,一手捂住心口,一手將拄地的長槍提起半寸。

    目光又掃到越國白玉瑕和容國林羨,一掠而過。

    這些人面對他,竟然全無退意。

    這些人……竟都躍躍欲試。

    玄袍道士在一種荒謬的錯感裏,搖了搖頭,他彷彿此刻才恍然——

    就是面前這些人,剛剛經歷了長河圍殺、千里逐殺,把莊高羨一路追到了這裏,並且在正面的搏殺中,殺死了這樣一位坐朝數十年的正朔國主、當世真人!

    洞真的境界在這些年輕的神臨面前,不具備威懾力了。

    他們是弒真之人。

    中年人長相的玄袍道士,眼紋頗深。他不是一個愛笑的人,但也不像貌美的甘草道長那麼嚴肅。

    一手撐傘,下頷微擡,擺足了上國真人的姿態,字正腔圓地道:“吾名半夏,大景帝國靖天府鎮守真人。夜觀長河,驚聞道屬國生變,故來一看。爾等——”

    “靖天六友裏的半夏道長,對麼?”姜望打斷了他:“莊高羨死前提及過你們。真人可以吐真言,不必假裝剛到。”

    半夏略一沉默。

    他當然知道他是假裝剛到,他當然也知道這些人都知道他是假裝剛到——但程序還走不走了?臺階還要不要?

    今天這些人隨便編個什麼理由,哪怕就說自己只是路過,他都會捏着鼻子放人。

    你姜望一定要把臉皮撕破,逼我們承認,是景國放棄了莊高羨?

    太不懂事。

    太沒有格局了!

    莊承乾修行出了岔子,暴斃當場。

    莊明啓染了重病,突發不治。

    莊高羨先天不足,舊疾復發……這不是很好嗎?

    三代人前後呼應,未嘗不是一闋輓歌。

    鐵筆篆刻的,可以被抹去。

    人們聽到的,可以是幻覺。

    如此民不舉,官不究。莊國如故,不過立新君。爾等散去,自此不受責。

    難道不是兩全其美?

    大約有些人天生就不懂得美好,反倒喜歡難看。

    “還記得趙玄陽嗎?”半夏看着姜望,目光有些冷。

    “不曾忘記。”姜望道。

    “記得他,就很好。”玄袍道士輕輕地點頭:“這一趟本是蒼參老道要來,他脾氣素來不好,所以我攔着了,怕他一時衝動,打死了你。”

    姜望面無表情。類似於此的威脅,他經歷過不知多少次,根本不值得動容。

    但旁邊的趙汝成卻是猛然往前一步,一霎間挑眉如刀:“我三哥何罪,你們就要打死他?你們景國,真就一手遮天,不管是非黑白,不懼悠悠衆口?”

    他的天子劍在手上,殺氣在眸中:“老道士今日若不說個清楚。待我洞真,必來挑你!”

    “咳!”白玉瑕咳了一聲,隨手收了彗尾,漫步而前:“這位景國靖天府鎮守真人,久仰您的大名了!現在站在您面前的這一位,是觀河臺上沐浴人道之光的人族絕世天驕,更是九死一生帶回神霄情報的人族英雄,請問我剛纔是否聽錯——他有死罪?罪在蒼參真人脾氣不好?”

    姜望張開雙手,將他們兩個都撥回去,獨自在前,面對半夏真人,慢慢地說道:“前些年杜如晦誣我通魔,莊高羨僞造證據,鏡世臺臺首傅東敘受其矇蔽,擅發緝魔令。靖天六友的弟子趙玄陽奉命來抓我,卻意外失蹤,至今未歸。我想,應該是因爲這件事情,半夏真人才對我不滿吧?”

    竟敢重提此事!

    半夏靜靜地與他對視,並未在這雙眼睛裏發現半點退縮。

    他想,若是今天來的是蒼參,或許真的很難忍得住。

    見識了莊高羨的死,趙玄陽當初被姜望殺死……也不是絕無可能。

    “原是如此!”趙汝成雖被姜望攔在身後,卻並未熄了氣焰,此時更是高聲:“當初通魔之事,既然已經明確杜如晦是誣陷。那麼鏡世臺的緝捕令是惡令,趙玄陽的出手是惡行。怎麼這個世道如此不公,景國人行惡失蹤,竟然還要受害者負責嗎?!”

    半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姜望身上,聲音是平靜的:“趙玄陽的失蹤,我這個做師父的,一定會查清真相。但今日在這莊境之內,本真人是代表景國,來安置莊國的未來。堂堂道門敕封真人、正朔天子,一夕之間,死於非命,你們不打算給天下人一個解釋嗎?”

    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使得長河無波,的確掩蓋了那場圍殺大戰的動靜,隔絕了窺探的目光。但莊高羨都一路逃回西境,惹來多少注視,景國當然不會一無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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