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2193章 空握萬里風霜
    天底下從來沒有哪個組織,能像今天的三分香氣樓一樣,遍世開花。

    鬥昭說她們是“飛仙羅”,確有其理。

    在悍然脫楚、主動斬斷世人所以爲的“根鬚”之後,尤其如此。

    姜望在莊國去過楓林城的三分香氣樓,在齊國去過天府城和臨淄的三分香氣樓,在楚國去過郢城的三分香氣樓,去過很多地方的三分香氣樓。

    當然並無一處如舊時。

    離開莊國之後,他並不貪戀享受,時刻以修行爲功。

    之所以能被狐朋狗友們拉着去,或許是因爲下意識的熟悉吧,熟悉曾經在楓林城生活的痕跡,不那麼抗拒。

    又或許在冥冥之中,確實有一些因緣在?

    姜望不曾想過。

    他未想過這樣的問題。

    就像他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夜闌兒的嘴裏,聽到這個名字。

    “什麼意思?”他看着夜闌兒問。

    妙玉和三分香氣樓的關係,不就是曾經在莊國的分樓裏藏身一段時間麼?

    那時候妙玉,是白骨道的妖女,是白骨尊神爲降世身準備的“道果”。

    後來的玉真,是洗月庵的女尼,藏在竹林深處,青燈古卷。

    三分香氣樓只是一個幌子,只是名爲“白蓮”的女人,在楓林城的外衣。

    夜闌兒爲什麼提及?

    爲什麼要在三分香氣樓的死傷慘重之後,突兀提及妙玉的名字?

    夜闌兒用那雙沒有任何瑕疵的美眸,回看姜望的眼睛:“你緊張了。”

    “你知道爲什麼我總是跟你保持距離嗎?”姜望問。

    夜闌兒略想了想:“好像是的,從那時候在楚國,就是如此。你總是跟我保持距離。那麼是爲什麼呢?”

    她嘴角泛起恰到好處的弧度、露出實在迷人的完美的笑容:“因爲我不夠漂亮,只是你生平所見前五?這麼多年了,我還是耿耿於懷,究竟誰是你所見第一?”

    “因爲你的表情實在很假。”姜望冷淡地說道:“而且你很沒有距離感,喜歡開不合時宜的玩笑。”

    夜闌兒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是精心設計過的,這幾乎成爲一種本能。

    包括她此刻的受傷、柔弱、哀憐。

    但她的眼睛裏,卻帶出一點笑意:“我明白了,距離產生美感。我卻和你走得太近了。”

    “不要給我繞了。”姜望輕輕地呼吸了一次,用這個動作撫平情緒:“你剛纔那個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在這個瞬間想到了很多。

    比如當初第一次接觸,夜闌兒就有過分的好奇。

    比如那時候夜闌兒爲什麼會出手幫他解決張臨川寄命的分身楊崇祖?

    雖然後來他用保證三分香氣樓在臨淄不受官面勢力打壓來償還。但三分香氣樓若要在齊國發展,只要捨得開銷,選擇能有很多,不是非他不可。甚至於柳秀章、姜無憂的線,她們明明也搭上了。

    他跟夜闌兒,根本沒有那樣的交情。夜闌兒有什麼理由一聲不吭地幫他,甚至比淮國公府的動作都要更快?

    夜闌兒張口欲言,但忽而一笑,把那些難以按捺的話語都嚥了回去:“我只是突然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那個‘妙玉’還在三分香氣樓裏,你還會這麼說嗎?說與你何干?”

    姜望沒什麼表情:“無聊的問題。”

    “你不敢回答?”夜闌兒追問。

    姜望平靜地看着她:“三分香氣樓不是手無寸鐵,也談不上無辜。人生在世,都要爲自己的選擇有所承擔。你同情南鬥殿裏的那些人嗎?不管誰在三分香氣樓,你們的結果都與我無關,我這樣回答,你滿意了?”

    “如果當時從你面前飛過去的不是法羅,而是妙玉。你會不會救她?”夜闌兒問。

    不等姜望開口,她又道:“你可以不回答,但請不要騙我。看在我好歹有用於張臨川之死的份上。”

    這一次夜闌兒臉上終於不是那種範式化的表情,她看過來,是一種罕見的認真。

    姜望沉默一陣,最後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會。”夜闌兒說。

    姜望沒有說話。

    夜闌兒道:“不說話就是默認。”

    “好!”夜闌兒又道:“你願意默認,這就已經足夠。你是前途無量的姜閣老,舉世聞名的人族第一天驕,那些不如意的人生,與你有什麼干係呢?今日出聲相攔,是我冒昧了。但我還是想冒昧地再說一句。姜閣老,你雖有真人之壽,可那些真心待你的人,也沒那麼容易遇到的——後會不必有期!”

    “等等,你說清楚。”姜望伸手去攔:“妙玉到底跟你們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都沒有。我只是聽過她的故事。”夜闌兒又露出那個弧度恰好的笑容:“我只是作爲一個失去太多、又很小氣的女人,看不得你波瀾不驚的樣子——”

    說完這句,她便像是一片秋絮,散在風裏。

    最後只剩下姜望一把空握,手中徒有秋風。

    他兀立在荒蕪的秋原中。

    這裏是下陷的河谷,河谷諸國的廢墟。

    這裏是下陷的人心,人的心是一片曠野。

    ……

    ……

    吹過曠野的秋風,也在深山徘徊。

    越國境內的隱相峯,許多年來沒有聲音。

    深秋庭院無人掃,黃葉遍地起又落。

    越國國君文景琇,一身常服,行走在落葉之間,推開了那扇銅鏽極重的門。

    他從來沒有來過這裏,但對這裏的一切都很熟悉。

    越國的君主,不該見已經退隱的國相。高政的政綱,不應該再有承繼。而他文景琇,從來不做不該做的事情。

    臥虎之側,輕易不敢輾轉。在漫漫長夜裏談何入眠?每一次呼吸都得好生思量。

    作爲一個合格的君王,履極三十七年,他是兢兢業業,內修文治,外……也修文治。妥當外交,又不能外交過密。

    非不能武。豈有用武之地?

    他是一個寧可不做事、儘量不犯錯的君王。

    但不犯錯,就行了嗎?

    高政退隱這麼多年,又何曾犯錯?

    在如日中天的時候,說退就退。

    連政綱的承繼者都廢黜,前半生的政治綱領盡數翻篇,爲後來者鋪路。作爲官道修者,卻放還偉力於官道,退於老峯,重修得真。

    負天下之望,而能緘默於深山。有濟世之才,而能自囚於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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