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2223章 燭火熄,日月晦,我心光明
    暘國已經滅亡了!

    史書已經翻過。

    甚至昔日在暘國屍骨中站起來,分暘而食的所謂“日出九國”,如今也只剩“旭”、“昭”、“昌”三國,且盡都俯首於齊,恨不得跪獻降表。

    暘國正式宣告覆滅的那一年,是道歷二八一三年。

    到如今道歷三九二八年,已經一千多年過去,無人再緬懷了。

    天下無暘統。

    海疆暘谷仍在,但他們並不以舊暘爲念。他們承接的是駐守海疆的責任,而不是暘國這個國家的位份。

    所謂的“故國之心”,在那位率領暘谷自立的將主自盡後,就已經結束了。

    至少在姜望所知的情況裏,只有眼前這一個名爲顏生的老儒,還稱“舊國”,還自稱“亡國之餘”,還懷念當年輝耀東方的【太陽宮】。

    或許當年暘國東宮的那場大火,至今燃燒在這位老人的心中。

    顏生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一時只有青煙嫋嫋,總也聚不成形狀。

    他焚香敬書、念念不忘的禮,沒能帶他回到夢中的國。

    昔者暘國建立,在極短的時間裏就稱雄一方,霸名東域。

    暘太祖姞燕秋,也成爲景太祖姬玉夙的阻道者,令其六合天子的偉業,化作泡影一場。

    作爲姞燕秋的親妹妹,同樣的八賢傳承、青帝血脈,在姞燕秋尚伏草莽時,姞燕如就隨之東征西戰,爲之天下行走。

    在暘國建立的過程中,她更是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是開國一等勳臣。她這開國長公主的賢名,是作爲暘國的奠基者之一,隨着暘國的歷史,一起被暘國百姓傳頌。

    作爲舊國遺老的顏生,或許對這位開國長公主有過很多的想象。想象她或者會哀嘆子孫不肖,或者會傷心大業崩塌,或者會緬懷最初輝煌……無論何種,都與他是同一種牽絆。

    但姞燕如什麼都沒有說。

    暘國的滅亡,牽絆了顏生一生。他在書山上讀了萬擔書,夢了千餘年,始終忘不了末代暘太子橫頸的那一劍。

    那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寄託。他曾虔心盡力,想要教出一位有德天子,救天下之厄,治萬民沉痾。

    太子也的確賢良,壯志擔國,可塌天之下,只能徒呼奈何。

    理想化爲泡影,情感付諸東流,多少次遙望舊國廢墟,他多想看到另一個搖搖晃晃站起來的人影,哪怕聽到一兩個哀哭的聲音。可是這個世界如此安靜,只有暮鼓晨鐘一聲聲。

    顏生看着姜望,緩聲說道:“你身上有正統的大暘皇室功法痕跡。”

    姜望道:“姞前輩的確傳我以法,但她未傳我道。她對我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提及暘國。”

    有一縷銀髮跑到顏生的額前,切分了他的皺痕,這位老人只是道:“她不想規束你。”

    “我想是的。”姜望道。

    在過往的時間裏,紅妝鏡給了他很大的幫助,救了他很多次。而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把紅妝鏡帶到覆海的面前,請覆海照鏡。

    顏生又沉默一陣,然後道:“先古之時,洞真四重,曰燭明、月明、清明、明世。現在已經沒人提了。修行之道,新革於古。以前的詞語,無法定義現在。但老朽覺得,它們仍有一些可觀之處——姜真人,此四重境界,你如何理解?”

    要聊別的,姜望還真沒什麼興趣。伱顏生懷念暘國也好,追殺羅剎明月淨也好,說白了,關他姜某人屁事。但聊起修行,他就不那麼乏了。

    洞真之道,唯有自求。在這條路上,他也有過長久的思考,很願意“述而論之”。尤其是面對這樣一位閱歷豐富、學識淵博的老先生。

    “晚輩隨心言之,前輩試聽之。”姜望稍稍斟酌一番言辭,開口道:“所謂洞真之修境,即是洞世之長旅。”

    “我以爲,【燭明】者,是洞真第一層,凡燭火所照,皆能明之。但往往囿於斗室,爲知見所縛。蓋因燭火,本身亦不甚明遠,力有不逮。”

    “【月明】者,是洞真第二層,凡月所照,盡明之。明月盡天涯,知也盡天涯。乘天地之風,悠遊四時八方,可稱知世矣!”

    “【清明】者,是洞真第三層,天地萬事,一心明之。無須燭月,自有明華。凡心之所想,儘可得道有觀。此真逍遙之境。”

    “至於【明世】……”

    姜望眼神清明,面帶微笑:“此洞真第四層。是‘吾心明之,以心明世’,雖燭火熄,日月晦,我輩修士所修得的道理,仍然高懸永世,叫萬世明之,不復長夜。”

    “好!”顏生忍不住撫掌而贊:“你這番論述,可入道矣!將來你的學生,未嘗不能以此編經!”

    “老先生這話褒溢太過,不過是一些淺薄的思考,根本不成體系,我有何顏面盜名稱經?傳出去令人發笑。”姜望連聲道:“我敬先生德高,切不可以言害我!”

    顏生悠悠道:“君年少,不見驕。”

    姜望立身甚直:“我想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顏生微擡下頷:“姜真人自觀,若論此四重境界,你在何處?”

    “我在每一境。”姜望認真地道:“我明世時,也明於世。我時時爲燭月所照,我亦時時爲燭月。”

    顏生忍不住長嘆:“先古洞真四重的論述,果然已經跟不上時代。不僅不夠論力,也不夠論境了。真是一代今人勝舊人!姜真人,我現在相信你能成洞真之極,前方並無阻礙!”

    姜望只道:“那要等我走到那裏,我才能確定自己是否走到。”

    顏生又嘆一聲:“老朽是覆國的舊人,你是時代的驕子。歷史都已陳舊,而你正在開啓你的新篇。我今天坐在這裏,想起我的故國,希望能教你一點什麼,但我發現自己教不了。這是老朽之悲,也是舊儒之憾!”

    姜望心想,道法祕術什麼的還是可以教的。但這話畢竟沒有這樣說。只道:“先生乃鴻儒也,隻言片語,便能指點我人生迷津。若能在修業上有所討教,晚輩樂意之至。”

    “老朽一生,窮讀經典,空談誤國!”顏生哀道:“見到你這樣英姿勃發的年輕人,只有苟活千年的自慚形穢。有心言及,只怕耽誤。”

    顏生算什麼舊儒?他比陳樸要年輕的多。只是他不願意接受暘國滅亡的現實,強行活在過去罷了。

    “怎會是耽誤!雖有菩提之根,非歲月之經,不能結智慧之果。我面對您,就如小溪見長河。”姜望懇切地安慰了一句,便道:“您今天既然有空,咱們不妨聊一點有意義的話題。說起來這【神照東皇衣】的運用,老先生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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