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2239章 譬如蟪蛄死
    天下算力第一的真人,和天下殺力第一的真人,將在凰唯真歸來後,加入越國。從此撐扶越國國勢,爲越國社稷而戰。條件是任秋離要借越國這個棋盤,落一回子!

    這場交易,龔知良今日方知。

    整個越國,自高政死後,就只有文景琇把控全局。國內幾個核心高層,譬如龔知良、周思訓、卞涼這些,都只知道其中一部分。

    千絲萬縷的線,社稷千秋的壓力,都系在皇帝一個人身上。

    臨危局,不可不前。舉大事,不可不祕。然而萬鈞獨擔,對越國來說,前路又何遙!

    文景琇眉眼深處的疲憊,在與國臣獨處的此刻,才稍稍流露些許。

    老成持重,平生只會“隨高規”的龔知良,立在天子跟前,神態也並不輕鬆:“陸霜河、任秋離兩位真人,自然都是驚世之才,入越地而仕,大興國力。但老臣仍有幾分疑慮。”

    他斟酌着措辭:“其一,他們對越國可是真心?南鬥之覆,未聞其聲。度厄峯易幟,他們深藏隕仙林。他日越國懸危,能得劍鳴乎?其二,七殺、天機者,斬鬥昭於惡地,是楚國之必殺,咱們得此二者,將直面強楚之鋒,此弊此利,如何權衡?其三,姜閣老……唉,當世天驕,聲望無過於其人,且有大功德於世間。天下修星路者,得太虛玄章者,每日俱增,莫不感念。就連我那侄兒,也曾來信言及其人,對其既敬且崇,說是彼輩同齡學子,莫不推舉。若叫天下人知,其人亡于越地,則越國爲天下恨,社稷何能久安?”

    說到最後,他索性跪下來:“老臣自問只是中人之姿,這一生得一個‘平庸’的評價也算恰當。從來循着高相時代的治政思路走,亦步亦趨,不敢有自己的想法,時時謹慎,只求莫誤國事。陛下,老臣這番話說得不好,有不敬、不對之處,您可以不聽。但老臣之憂國,陛下不可不再斟酌。”

    他叩首再三,睜着眼睛,濁淚橫流:“高相不在,老臣也愚鈍,不知正確的路在哪裏。若您看到的前方也是一片黑暗,濁浪滔天,不知如何過河。不妨用老臣的屍體爲階,探探水深水淺。莫以社稷輕擲賭桌,則老臣死而有恨也!”

    文景琇嘆了一聲,走到龔知良面前,蹲下身來,任龍袍堆在地上,沾染塵埃。

    他輕輕扶住了龔知良的手臂:“相國,您說得很委婉,朕聽着如雷驚。自古而今,無直臣者必亡國。翻遍史書,末代君王,無不癲狂。暘國末帝,強看世家祕冊卻說‘忠國’,怒召海疆軍隊而曰‘社稷’。陽建德那一脈,是從舊暘殘骸裏站起來的,累代而衰,彼輩冒天下之大不韙,祭煉魔功,遂成末帝,無人緬懷。朕這越國皇帝,好好的太平君王不做,聯手天機真人謀太虛閣員,瞧來是病急亂投醫、不管不顧了,也頗有末帝之相!”

    龔知良慌忙擡眼:“臣無咎君之意——”

    文景琇拍了拍他,打斷他的解釋:“相國拳拳之心,朕豈不知。自舉屠刀以來,舉國上下,緘而無聲,皆從朕願。於是國之興衰,事之成敗,皆朕之責。在高相走後,還能有人跟朕說這些,面刺朕非,爲朕補漏,朕很感念!”

    龔知良剛纔給出了一個選擇,就是他站出來,以越國國相的身份,承擔和任秋離聯手設局的責任,以挽救姜望這件事。

    但天下之大事,沒有做到一半,就急忙掉頭補救的道理。畏首畏尾的結果,一定是首尾盡失。況且這麼大一件事情,龔知良雖是國相,又如何做得了這個決定,擔得起這份責任?

    文景琇索性抓着龔知良的手,和他一起坐在地上:“國相說自己才具平庸,當年御林走馬、錢塘試劍、南殿策論,你也盡拔頭籌!你是爲國晦光,勤任國事,朕豈不憐?”

    御林走馬、錢塘試劍、南殿策論,都是額外的選官程序,是高政從前在官考爲各地世家大族所把持的情況下,做出的選官補充。讓國主繞開世家壁壘,親見賢才。

    面前這個濁淚不止的老人,當年也是意氣風發、會稽城裏簪花走馬。

    時間殺掉了太多輕狂。

    文景琇道:“你非平庸之相,但朕自問只是守成之君。這麼多年,全賴高相指點,才能在霸楚臥榻煎熬。事事謹慎,時時自省,只求一個‘不犯錯’。但是相國,高相已去了,強楚獠牙已現,旦夕吞南鬥!朕還能獨撐多久?今日越國局勢,是進亦死,退亦死,爲何不進?”

    他又搖了搖頭:“朕的子女伱也看到,沒有一個成器的,要麼畏楚如虎,要麼恨不得立刻拔劍郢都……還不如朕。朕有百年大位,至今徒然無功。若山河穩固,無功也圓滿。但高相一死,山河有恙,風雨飄搖!我國社稷,已懸於霸楚巨口。在當今時代,逢萬古未有之變局,是危險也是機遇,朕再閉眼不見、袖手不前,只好如蟪蛄,死不知春秋!”

    龔知良道:“陛下之煎熬,老臣深知,只恨自己才薄,不能爲君分憂!唯幸高相憫國,爲這殊死一斗,留有遺局……”

    “正是因爲高相有遺局!”文景琇斷然道:“朕寄天下於高相,雖死不疑。高相此局若敗,則朕無非身填社稷,冠沉錢塘。高相此局若成,梧桐之木,引來遮天鳳凰,庇我越疆。則楚厄能解,七殺、天機可爲越鋒。姜望一死,七殺立成衍道。屆時一超脫、一真君、一算力第一真……如何不能分隕仙林而立南域?卿爲良臣,慮事一局。朕爲社稷主,當爲後代子孫謀,爲國計深遠。”

    文景琇籌謀的是凰唯真歸來之後的事情!

    這是龔知良沒想到的——他苦苦思索的都是越國怎麼纔能有以後。

    凰唯真、陸霜河、任秋離,都來越地。這真是極美好的圖景,是越國這等局勢、無論如何都勾勒不出的未來,龔知良從前做夢都不敢做這種夢!美好得太不真切。

    他忍不住有片刻的恍惚。

    可這關於這場美夢的一切,都有一個巨大的前提——凰唯真。凰唯真還沒歸來,還沒有表明態度呢。

    今日之越國新政,真能夠迎來鳳凰嗎?

    高政真的理解了凰唯真嗎?

    歸來後的凰唯真,還是當年那個凰唯真嗎?還懷揣當年的理想嗎?

    龔知良對高政有最高的信任,也決然踏上了賭局,但步履蹣跚地走到現在,又不免患得患失起來。

    他嘆息道:“伯魯雖強,恐不能益國。”

    “伯魯”是越國曆史上一個極有名的天才,在越太宗時期橫空出世,那時候有一種說法,說是“天降神才佐明君”,人們一度視之爲越國大興之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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