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七十五章 天人無夢
    這是夜的第五更,夜斬爲三的最後一節。夜幕垂落下來,鋪在海面。

    整個鬼面魚海域,安靜極了。

    安靜得有些壓抑。

    就連海浪都識趣地緘默。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姜望那平靜外表下所壓制的地底岩漿般的情緒。

    滿心殺意,無處宣泄。提鋒四顧,卻不知劍斬何人。實在是悶呀!

    身爲李龍川的親友,他們如何不感同身受?

    只是每個人都有束縛,每個人都有顧忌。每個人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被不同的條條框框所約束。憤怒不見得就可以憤怒,甚至委屈也不見得能夠委屈。

    身在紅塵中,身即紅塵線。

    落在苦海,每個人都需要忍受。

    所以他們能夠理解姜望的情緒爆發,能夠理解姜望推開自己的善意勸阻。並且他們還是想要繼續阻止,還是會出手阻止——只是他們並不能看明白姜望的劫無空境。

    當真的看到田安平陷於瀕死之態、想要開口阻止的時候,姜望自己停了劍。

    但大概也只有田安平明白,在那種時候掙脫天道的選擇,需要怎樣的力量。

    看着田安平搖搖晃晃離開的背影,晏撫松了一口氣!

    就算他再怎麼厭惡田安平,也絕不希望田安平死在姜望手裏。

    這種事情真要發生,別說是他晏撫晏大公子,即便他爺爺晏平親自出面,也抹不平事態崩塌的嚴重後果。

    可他剛纔真的感受到了姜望的殺念!

    田安平是劫後餘生,他感到自己也是逃脫了窒息的邊緣。

    溫汀蘭這時候扯了扯晏撫的衣角,小聲問道:“算上今天,田安平威脅過你兩次嗎?”

    因爲姜望最後劍壓田安平的時候,說的是“不要叫我聽到第三次”。

    晏撫認真地想了想,搖頭道:“想不起來。田安平這個瘋子,可能威脅過其他人吧。或許重玄勝?”

    這時有個聲音在旁邊響起:“田安平第一次威脅你,是在第二次齊夏戰爭開始前,點將臺點將之時。”

    有些事情,你自己都不記得了,但朋友幫你記得。

    晏撫愣了一下,尤其是在另一位好友身死之地,感受尤其的複雜。在溫汀蘭的牽拽下,才醒回神來,連忙側身:“曹帥!您何時……”

    這問題還未問完,就被他自己嚥下。

    在這個時候出聲答疑,講述田安平與晏撫之舊事的,卻是齊人此刻在東海的最高軍事統帥,篤侯曹皆。

    曹皆無論如何也不能早來。

    不然他怎能眼睜睜看着外人險些殺死大齊帝國的斬雨統帥?

    哪怕田安平是那個挑事的人,齊人也只會幫着齊人。身爲大齊篤侯,更是別無選擇。

    所以曹皆只能是剛剛到。

    “我剛到。”曹皆說。

    全程目睹了這場戰鬥的他,看向獨立空中的姜望,眼神複雜非常……當中有驚有嘆,有惜又有憐。

    他驚歎於姜望在洞真境界所表現出來的亙古不逢的力量,憐惜於曾在自己麾下的福將,是那樣孤獨地走遠,孑然一身,獨自走到今天的高度。更可惜於……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姜望已經陷在天道深海,即將永溺。

    田安平都看得出來的事情,他當然也看得出來。

    從海門島到鬼面魚海域,這一路的調查,是這個名爲“姜望”的當世真人,對至交好友李龍川的告別,又何嘗不是他與自己的告別呢?在失去自我前,最後的“自我”……

    曹皆當然知道最後姜望爲什麼能夠遏制住殺意——可以說在長相思懸刃於空的那一刻,姜望對於齊國的情感,就不應該受到任何懷疑。

    他真的曾經把齊國當成自己的家,是一個漂泊羈旅的流浪者,在不幸失去一切後,自己尋到的故鄉。

    哪怕後來告別了,也不曾遺忘。

    天人無所懼,但姜望心中有一塊歸屬於齊的地方,害怕失去。

    許象乾在這時候嚷道:“篤侯,你可不能拉偏架!這事兒怨不得姜望。”

    他的眼睛遠未消腫,瞧來整個上半張臉是大包連小包,十分滑稽,但神情非常地認真:“我們龍門書院可是看着!”

    照無顏輕輕地拉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如此,曹皆真要做些什麼,不會等到此刻。

    關心則亂的許象乾,完全沒有平時機靈,被這一拉,倒是想起自己的真正師承來,便又補充:“我們青崖書院也看着在!”

    “剛剛這裏發生了一些誤會。”晏撫注意着曹皆的表情,斟酌着措辭說道:“田帥有些過分,當然姜真人也不太禮貌。兩位真人起興切磋,都是一時強者,無法留手,難免有些磕碰。田帥身上的傷勢,該請醫請醫,該用藥用藥,我家願意承擔全部資源——”

    曹皆說道:“姜望他……馬上就要成爲真正的天人了。”

    晏撫怔在那裏。

    他沒想到,自己剛剛接受了好友的離去,就又要迎來與另一位好友的告別。

    天人天人,真正的天人,說得好聽是一步登天。說得難聽,又何嘗不是駕鶴而去?

    失去自我,與身死何異?

    許象乾這時才反應過來——在趕走田安平之後,姜望始終未有言語。

    李鳳堯急走兩步,想要近前看看姜望的情況,卻被阻隔在無形的界限外!

    此時!

    姜望掛劍而立,獨身在彼。表情平靜,竟有一種安寧感。

    以他爲中心,方圓百丈,天海皆隔。

    風不能近,雨不能近,人不能近。

    天道爲他作籬牆。

    他爆發殺意,不管不顧地出手,險些當場誅殺田安平。幾乎叫人忘記了他還被天道所鉗制,幾乎叫人以爲,他轟破了天人態。但好像這最後的情緒,也隨着長相思的歸鞘,而沉底了。

    姜望淡漠的目光最後掃過這片海域,卻沒有看向任何一個人。

    沒有說話,身形慢慢下陷。

    那挺拔的青松般的身形,昂直的懸腰的劍,在星光照水的夜晚,就這樣慢慢地沉進了海里。

    從足至膝,沉腹胸,過脣鼻,淹眉眼,最後那烏黑髮絲、發上青玉冠,也都入水不見。

    李龍川就是這樣沉海的。

    許象乾張大了嘴巴!

    想要哭,想要喊,有太多情緒。

    卻乾嚎不出聲。

    鐵齒銅牙竟失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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