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好久不見
    新安城的夜晚星光稀少,幾乎只能看到幾點。

    月兒也並不明朗。

    今夜,莊國絕大部分家庭都未有團聚。

    大多數封門閉戶的屋子裏,都有人遠在雍境,浴血廝殺。他們是孩子的父親,妻子的丈夫,父母的兒子。

    今夜不會回來,或許永遠不會回來。

    長久沉默,長靴踏在石磚上,聲音穩定且沉緩。

    那兩盞紅燈籠已經遠遠留在了身後,固守着這一個日子應有的喜氣。

    不合時宜的固執有很多,隱在夜色裏的屋宇樓閣,總是沉默。

    “劍秋,你跟在我身邊,已經有多久了”

    董阿突然問道。

    “進了國道院之後,就一直跟着您。”黎劍秋說。

    董阿沒有回頭,慢慢地往前走:“跟在我身邊這麼久,有些事情我也沒有瞞你。以你的聰明,應該猜到了一點什麼。對嗎”

    黎劍秋慢慢地跟在身後,沒有說話。

    沉默即是承認。

    董阿沉毅的面容在黑夜裏移動,像黑色浪潮中沉悶的暗礁。

    “恨我嗎”他問。

    但他甚至沒有回頭去看黎劍秋的表情,因爲這個問題,他早有答案。

    黎劍秋的腳步停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跟上。

    步子重了很多。

    “恨過。”他說。

    “想過殺我嗎”

    董阿問完這句話,又立刻搖搖頭,自問自答:“你殺不了我。”

    他補充道:“你也無法殺我。”

    他如此篤定,如此坦然地走在前面,完全不認爲身後會有什麼危險。

    殺不了我,和無法殺我,是兩個意思。

    黎劍秋聽懂了。他沒有說話,只是握劍的手更緊了一些,

    “因爲相較於自己的愛恨,你更愛這個國家。”董阿不知爲何嘆了口氣,說道:“這是我選擇你的原因。”

    黎劍秋的佩劍,名爲桃枝。

    桃枝會開在春天。

    今夜已是寒冬臘月的最後一夜,明日就是新春。

    明日是新春嗎

    他竟然有些遲疑。

    握着桃枝,感受着劍器的“呼吸”,才感覺自己真實存在。

    楓林城的過往,像一場噩夢,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涌現。他經常感覺自己並未醒來,而是生活在一個虛假的幻夢中。

    唯有桃枝,讓他得以觸摸真實。

    “或許吧。”黎劍秋緊緊握着桃枝說:“或許我很愚魯,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或許我的靈魂毫不清醒,只能夠任人擺佈。”

    他的語氣,很哀傷。

    董阿沒有評價對錯,也沒有告訴他對錯,只是問道:“知道老師爲什麼並不對你隱瞞真相,讓你知曉那件事嗎”

    黎劍秋垂着眸子:“不知。”

    董阿平日爲人,素來剛直廉潔,行事公正,愛惜羽毛。雖然早就收他爲親傳,一直帶在身邊,但一般都是以“本相”、“本官”自稱,從不會用“老師”這樣的親近自稱。

    黎劍秋有些不適應。

    董阿還在往前走,就像他在任的這些天一樣,永遠在做事,永遠在行走。

    他遵循着他生命固有的軌跡,堅定、執着而自制。

    他說道:“我不在意你恨不恨我,在我於國無益的時候,我也不介意你殺了我。”

    “陛下和國相都視祝唯我爲未來,對他寄予厚望。但在我看來,祝唯我太自我,只有你懂得犧牲。犧牲是一種神聖的品質,它是成就偉大的基礎。”

    “劍秋,關於前事,陛下和杜相的想法,我並不認同。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欺瞞,永遠不會是最好的選擇。”

    “或許我是對的,或許我錯了。”

    “但如果有一天,整個莊國都陷入黑暗。你是我爲這片土地保留的火種。”

    黎劍秋緊緊握着劍,不知如何迴應。

    董阿也並未等待他的迴應,或許有期待但沒有等太久。

    “有一件急事交付你辦。”

    董阿直接從懷裏取出一枚黑色方形令牌,遞給黎劍秋:“現在去莊陌前線,把這枚令牌交給藏在那裏的大司首。他知道該怎麼做。”

    黎劍秋接過令牌,還沒能消化好之前那段話。

    又聽得董阿催促:“軍情緊急,快去”

    黎劍秋於是拔地而起,在空中轉身,向着莊陌前線的方向疾飛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無盡的夜色裏。

    董阿孤身一人,站在空蕩蕩的長街上,沒有再往前走。

    前面還有很長的路,但是他就停在這裏。

    “出來吧。”他說。

    烏雲悄悄掩來,藏住了月亮。

    長街愈暗。

    愈發陰沉,愈發晦暗。

    提劍的少年從街角轉出,將匿衣扯下。定定看着董阿的背影。

    “不知是何方”

    董阿轉過身來,隔着長長的街道,看到了那個少年的樣子。“是你。”

    他早就發現有人潛伏窺伺,但找不出那人在哪裏。

    這樣一個神出鬼沒的對手,如果不把目標放在他身上,可能會在新安城造成更大的破壞。

    所以他才獨自出來,給對方機會,以引出藏在暗中的對手。

    他要親手解決敵人,以副相之尊獨自承擔危險。因爲現在的新安城,的確是有史以來最空虛的時候,他比誰都清楚。

    他對自己的實力有信心,但也做了不幸戰死的準備。此時的莊國,能做主心骨的人,除了他之外,就是緝刑司大司首。看到那枚黑色方形令牌,緝刑司大司首自然就會知道應該怎麼做。

    在這個過程中,他沒有給黎劍秋任何暗示。因爲一旦給了,黎劍秋就會被視爲變數,就很可能會被第一時間殺死。他知道那暗中的敵人,一定死死盯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本可以用黎劍秋佔一手先機,但他再也不想這麼做。至少不想爲了自己,這麼做。

    他以爲對手來自雍國,或者陌國,甚至洛國、清江水府,也都不是沒有可能。

    沒有什麼盟約是一定可信的。

    但他的確沒有想到,是姜望。

    是他親手收進楓林城道院內門的弟子,姜望。

    那個被兄弟背叛,以道證死鬥了結恩怨的少年。

    那個不顧自身安危,向他交付信任的少年。

    那個誤以爲自己是白骨道道子,紅着眼睛向他坦白的少年

    姜望他,沒有死。

    夜色深重,沉得彷彿要傾斜下來。

    好像整片天空,都在壓在人心。

    長街之上,曾經的師徒分立兩端。

    或許是夜色太深,或許是夜晚太安靜,這長長的街道如深淵,吞吸一切的光亮與情緒,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顯得如此遙遠。

    “老師,好久不見。”姜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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