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李老三便聽見頭頂上傳來的炮聲,炮子劃過天空時發出的沉悶的哨音,雖然有些發悶,但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若是炮子落在附近,伴隨着爆炸聲,接下來,必定就是一陣地動山搖。
聽着一聲接一聲地爆炸着。李老三似乎已看見這潼關城內的房屋倒塌、房子着火的模樣,甚至看到了到處都是屍體,因爲他從飄蕩在空中的氣味就能聞出來。聞出來了血腥味。
八年前,自從李老三親手送張益宗和郭明臣兩個大義士上路之後,他就洗手封刀了,從那時候起,李家就不再出紅差了李家幾百年積下來的一刀連的絕活,到他這一代,也算是失傳了。
可是,他不後悔,因爲這紅差出得讓人撐不住,讓人心裏難受。殺那些忠臣義士的紅差,賞銀再多,拿在手裏,心裏也舒坦不了。
封刀了,人也落得自在。
即便是已經過去快八年了,可是對於那股血腥味,他並不陌生,只要一呼吸,就能聞到空氣中的血腥味,那是人血的味道。
人血的味道很特殊,這種血味的腥氣不像羊血那麼羶,不像牛血那麼淡,也不像豬血那麼腥,這是一種很特別的味道,只要聞過一次,一輩子都忘不了。
“這得死多少人啊”
李老三的心裏毫以尋思着,然後他轉過臉來看看坐在身邊的小女孩,這是他的孫女,她的身子在抖顫,塗滿黑灰的臉上一雙眼睛裏充滿了恐懼。
拿起孫女的手,李老三輕輕握在自己的手裏。
又是一陣尖厲的呼嘯,接着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腳下的大地在劇烈地抖動着。不時有一片片的泥塊從牆上掉下來
這房子有點老了,回頭應該再重新翻蓋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銃聲,銃聲是從遠處傳來的,那銃聲傳來,意味着明清大軍開始撕殺了。
“難道明軍進城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壓抑多年的念頭在他心裏閃過。
“如果今天能從家裏出去,殺上幾個清兵,也算是沒辱沒李家啊。”
李老三的心裏這麼尋思着,他看着孫女,孫女也看着他,好一會孫女才說道。
“爺爺,是不是,只要明軍打過來了,咱就是大明人了”
孫女的問題,讓李老三一愣,好一會之後,他才說道。
“乖孫女,你記住,不管在那,咱都是大明人,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是了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李老三突然明白了,他明白了爲什麼那個老秀才會欠然赴死,爲什麼那些書生,甘願掉腦袋,爲什麼張益宗和郭明臣兩位大老爺,會面南而死。
就因爲這句話。
“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唸叨着這句話,李老三的手在那裏微微的顫抖着,他的心裏開始後悔了,後悔當年爲什麼眼睛一閉就剃了頭。甚至還在那裏助紂爲虐,殺了那麼多不願剃頭的義士。
“哎,你這該死的老東西,怎麼到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那些韃子,什麼時候拿漢人當過人”
嘴裏這麼唸叨着,李老三鬆開孫女的手,然後來到了裏屋,默默的拆開衣箱,在箱底,還留着一件衣裳,這衣裳是紅色的,這是李家傳了幾代人的鴛鴦戰襖,紅色的罩甲,就這麼躺在箱子底下。
嘴裏喃喃着摸着這紅色的罩甲,看着箱底的那件右衽的布衣,他一邊說,一邊換上了衣服,這身漢家的衣裳是他準備等死的時候,作壽衣的,這罩甲也是,而現在,他穿上這多年不曾穿過的衣裳和罩甲,然後,他又從箱子裏取出一個木盒,打開盒子後,裏面躺着一柄刀,這刀是李家傳了幾代人的刑刀,專門砍腦袋的,當年李家的老祖宗,正是扛着這刀站在將軍的帳外,若是有敢犯軍法,那一刀下去
“那纔是李家的本差啊”
嘴裏這麼唸叨着,李老三拿起了刀,然後嘟喃道。
“今天咱又是大明人了”
“爺爺”
小女孩看着披甲帶刀的爺爺,那雙眼中盡是疑惑,而家裏的婆娘瞧着他,緊張的說道。
“他大,你,你要幹啥你,你傻了”
“你纔是個傻婆娘”
李老三看着自家的婆娘,然後嘟喃道。
“我們李家,本籍廬州,先祖隨高皇帝起兵反元,洪武六年遷潼關,世代於此守關的當年,李家先祖殺韃子,今個到了我李老三這,卻當了韃子奴,這刀,不知殺了多少忠良義士,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沒臉見先人”
因爲地太過激動,以至於李老三在說話的時候,他那花白的鬍鬚都在不時震顫着,最後他把刀一揚,然後瞪大眼睛說道。
“今個非得殺兩個韃子不可,要不然,咱李家世代也別想擡起頭來”
那本還想要阻止男人的婦人,看着男人的模樣,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張張嘴卻沒有再說出話來,最後只是看着男人的背景默默的流着淚。
提着大刀走出家門的時候,聞着空氣中的那股血腥味,李老三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擡頭朝着巷子那邊的街口看去,那邊不時的有銃聲響起,隱約的還能看到人影。
是韃子兵
就在李老三提刀朝着那邊走去的時候,一旁的院門卻打開了,走出來的人手提又尖鋼叉,身上穿着灰布的衣裳,頭上戴着頂舊明軍的笠帽,他在看到李老三的時候,也是一愣。
“李老三,你要幹啥去”
“你幹啥”
瞧着趙鵬飛,李老三反問道。
“老子是大明的兵,當然是要去殺韃子”
兩人看着彼此嘿嘿一笑,然後點頭說道。
“對,就是殺韃子”
兩個人,兩個發
須皆是花白的老人,就這麼提着刀扛叉朝着巷口走了過去。在走過去的時候,兩人的嗓子裏開始哼起了調來。
“風從龍,雲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
當年,他們的祖先正是唱着這燒餅歌,從集慶一路北伐至大都,驅逐了蒙元,恢復了漢家的河山,或許,他們忘記了先祖曾擁有的光榮。他們曾沉淪過,曾向異族伏首過,但是這個時候,他們似乎又一次找回了先祖留於血脈中的勇氣,千百年來,正是這早就刻到骨子裏的烙印,讓這個民族一直屹立於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