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講究斷凡塵,可落到丹陽派這一代弟子身上,出挑的幾人一個比一個多情多義。論到底,還是末無端這個擋箭牌把衆人都帶偏了。
金洛水的爹過大壽,末無端比金洛水還跑得勤快。
搜刮了一大堆各色各樣賀禮,末無端拎着金洛水提前回去給壽宴做準備。
說起來,幾十年來,末無端去河陽的次數比金洛水多多了,熟門熟路,像回自家一樣。
金老夫婦見他們回來,忙站起身迎接。
老壽星雖已百歲,仍舊紅光滿面,健步如飛,看着像是能再活個一百年。他握着兩個晚輩的手,笑得合不攏嘴,拉着二人進了裏屋。
熱熱鬧鬧坐了一屋人。
金老夫婦,已是五世同堂。
金洛水的姑母杞夫人站起來,撫着他的臉,眼眶溼潤了,“臭小子,多少年沒回來了,讓姑母看看,還是老樣子。”
滿堂華髮,只他,歸來仍是少年。
屋裏除了兄長金申,還有兩人,正是尤澤與杞多玉。
兩人已做了爺爺奶奶。
在金洛水的記憶裏,兩人還是青蔥模樣,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卻已烏髮斑白。
看二人對他笑,他的眼淚終於沒忍住,撲剌剌往下掉。
他不想讓人看到,背過身去。可是肩膀的抽動出賣了他。
他早不恨了,也不怨了,只是不知道用怎麼樣的表情再去見他們,想着,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他可以一直等下去,卻忘了,他們等不了那麼久,他一直都是孩子,他們不是了。
還好,回來了。
“洛水哥”,杞多玉喚他。
這一聲洛水哥終於讓他崩不住了,他轉過來一把抱住杞多玉和尤澤,大聲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玉兒,阿澤,對不起……”
除了這三個字,他不知道說什麼。慶幸,沒有成爲一輩子的遺憾。
金老夫人拍着金洛水的背,也紅了眼睛,怪道:“哭什麼呀,好日子,該高興。”
金洛水“嗯嗯”地點頭,橫着袖子,把眼淚鼻涕擦了一臉。杞多玉和尤澤也哭成了淚人,兒時的玩伴,今日再見,恍如隔世。
此時此刻,金洛水才真正意識到,這屋子裏的所有人,都陪不了他多久。師父說的“入仙門斷塵事”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因爲凡人壽數無幾,所以修行的人要離俗事,忘凡情。可末無端卻覺得,正是因爲這些人離開的太快,所以纔要更珍惜他們還在的時候。
幾十載的疏遠一剎煙消雲散。三人站在一起,他又恢復了老大模樣。只是二人的孫子都有他們當時的年紀了,個個還沉穩得很,像極了尤澤,讓他十分不爽。
帶不了爺爺奶奶調皮搗蛋,連孫子也不肯和他翻牆爬樹。
金家老爺子的壽宴,轟動了半個河陽城,人人都要來拜拜老壽星沾福氣,也要來看看老壽星年近七十,卻還嘴裏叼着一根草,二十多歲小夥樣貌的仙人兒子。
金洛水那羣相熟的師兄弟姐妹也找了各種藉口溜出來,帶上賀禮來給金老爺子拜壽。河陽城裏還沒同時出現過這麼多神采飛揚的仙家人兒,又是引來了宴上一波高潮。
末無端捂着嘴笑,要是歸中仙知曉她今日變幻出他的樣子給金老爺子倒壽酒,會不會氣得吹鬍子,落英仙子要看到她在這裏獻舞,多半又要暈過去……
那一個,就算了吧。自從那次之後,她儘量不去想他。
最後,雲霧嫋嫋中一隻黑龍從天而降,化爲一位滿身金光的貴公子,爲金老爺子送來千年靈芝一株,隨即散作漫天金光雨,那雨滴落地,全化爲金珠,送了所有赴宴人一場財富。
衆人皆被奇觀震撼,喝彩叫好,只金洛水、柳晚照瞪着末無端,這哪裏是幻化之術,那是實打實的神龍流霜,也就末無端敢把人家當跑腿的使。
壽宴擺了三天三夜,一衆仙家弟子都跟雜耍班子似的,也就金洛水家能有這份面子。
宴後,衆人還在金家又住了幾天,順手收拾了方圓百里幾個做惡的小精怪。
金洛水不是在金家陪着父母兄嫂嘮家常,就是在尤澤家裏等着杞多玉烙糖餅,一羣當爺爺、當爹的恭恭敬敬叫他二叔、二爺,讓他十分受用。
八年後,金老爺、金夫人、杞夫人都不在了。那天早上,金老爺攙着金夫人去鋪子裏挑揀茶葉。老爺子眯着眼撿了好半天,撿出幾錢最好的,泡了兩杯,一杯遞給老伴。
喝了一口,金老爺說:“今年的茶比往年的更香呢,記得給阿小寄些去。”
金夫人淺笑着點點頭。
之後,就沒了聲息。
杞夫人得知二人仙逝的消息時,正睡在院裏躺椅上曬太陽。
她卻並不悲痛,只是又闔上眼說了句,“兄嫂還在等我呢。”就真的再也沒睜開眼了。
三位老人,都過了百歲,金家、尤家熱熱鬧鬧給三老辦了場喜喪。
再過三十年,連尤澤和杞多玉也不在了。
金洛水在世間再沒了什麼刻骨銘心的牽掛。
他撫了撫他們的墓碑,來世就是陌路人。
末無端從懷裏摸出一枚掛墜遞給他,金黃色的流蘇穗子已經老舊,只那片水晶包裹着的楓葉紅得依舊。
笑靨如花的少男少女們,終於,全都不在了。他們到底,走在了不同的路上。
吾殿。
靈主醒來,已逾百載。巡遊百年,萬物有序,天道常在。今日,又是沉睡之時。
寤寐宮之門再次封閉,生臨、滅降二位尊天告退。
立於吾殿無瞰臺。當寤寐宮完全消失之時,生臨尊天立起身來,轉身就要離開。
“你還是要去嗎?”滅降尊天問。
“一切都要走到終點,我無法不管。”
“吾主甦醒後,你如何自處?”
生靈尊天輕笑,“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千年,足以讓一切塵埃落定,無論結果如何,我自承擔。”
說完,身影漸從無瞰臺消失。
“源離!”滅降尊天喊。
可他已經走了。
“你還能承擔得起嗎?”他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輕聲低喃。
這吾殿又只留他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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