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男人三十出頭,穿着深色,面色黝黑冷峻,自始至終沒有表情,聲音異常沉悶。
“有有沒有兇手的線索”
該死怎麼一下子結巴了手指下意識地摩擦衣角,二樓的教師辦公室只有我們兩人。外面走廊不時有學生經過,擠在窗前看熱鬧,全被教導主任轟走了。
六小時前,學校圖書館的屋頂上,我確認高三2班的女生柳曼死了,我是她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
“我叫黃海,是負責本案的警官。”
“沒想到我帶的畢業班會發生這種事,再過一個月就要高考了,這下真是我和校長剛接待了柳曼的爸爸,雖然不斷道歉,我還是被打了一記耳光,但我不會記恨的。”
我摸着通紅的臉頰,想把目光拉向地面,黃海警官的雙眼卻如磁鐵,令人無處藏身。
“申老師,有人反映昨天晚自習後,你和柳曼兩個人,單獨在教室裏聊天,有這回事嗎”
他的語速緩慢有力,像數百噸重的打樁機,將我碾得粉身碎骨。
“是。”
“爲什麼不早點說”
“我”
果然,我成了殺人嫌疑對象。
“別緊張,把情況說明就可以。”
“昨晚,我正好路過那間教室,是柳曼把我拖住說話的。她問我語文模擬考卷裏的難題,比如曹操的短歌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這兩句的典故出處。”
這是警方的審訊嗎我出醜到了極點,雙腿夾緊,居然有要小便的衝動。
“哦,就這些嗎”
“都是文言文方面的,她問柳永雨霖鈴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的蘭舟與李清照筆下的輕解羅裳,獨上蘭舟是否是同一種船”
“還有嗎”
黃海警官冷靜地等待補充,這可怕的耐心,讓我想起柳曼死亡的姿態:“還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這句中的鈿頭雲篦具體何解好像就這三個問題,我解答後就離開了。”
其實,我腦中浮現的是“血色羅裙翻酒污”。
“申老師,你對柳曼的印象是怎麼樣的”
“這個學生性格有些怪異,喜歡到處打聽事情,學校裏幾乎沒有她不知道的祕密,因此也有些同學討厭她。像她這麼漂亮的女生,自然能引起男生的興趣,不過至今還沒有早戀的跡象。她的膽量比許多男生都大,恐怕也只有她敢半夜一個人跑到圖書館的小閣樓。”
“你怎麼知道她是半夜一個人過去的”
“哦還有兇手呢”雖然我沒有殺人,可在警察耳中,我的每句話裏都有破綻,“你的意思是除了兇手與被害人,現場可能還有第三個人”
黃海警官平靜地搖頭:“對不起,我不是來跟你推理案情的。”
“柳曼看起來開朗活潑,實際是個內心孤僻的孩子。大概是單親家庭,跟着爸爸長大,缺乏母愛的緣故。她的成績不好,讀書易分心,在外面社會關係複雜。我們南明高中是全市的重點寄宿制學校,給不少名牌大學輸送過尖子生,但柳曼能不能考上大學都是個問號,我作爲她的班主任很頭疼,經常在晚上幫她補課。”
“非常抱歉,我想問的是”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一拳重重砸在玻璃臺板上,“可惡最近兩個星期,學校裏流傳着無恥的謠言,竟說我跟柳曼之間存在某種曖昧關係,這是對我的人格與師德的最大侮辱,無中生有的血口噴人”
“申老師,關於這件事,我與校長以及幾位老師都聊過了,這個謠言沒有任何證據,只在學生中間流傳,我相信你是清白的。”黃海警官忍不住點起一根香菸,猛抽兩口,“對了,聽說你就是這個學校畢業的”
說到這種噁心的官話套話,我可是出口成章,無須經過大腦思考。
“一草一木”黃海皺起眉頭。
我摸不着頭腦:“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申老師,您才二十五歲,覺悟就那麼高,真讓人敬佩啊。”他的臉上滿是藍色的煙霧,讓人看不清眼睛,“聽說您很快就要離開南明高中了”
“真捨不得啊我才當了三年高中老師,這是我帶的第一屆也是最後一屆畢業班,等到高考結束後的七月,我就會上調到市教育局團委。”
“那麼恭喜您了。”
“我還是喜歡當老師,大概很難適應機關辦公室的工作吧。”
他毫無表情地點頭,迅速掐滅吸到一半的菸頭:“我先走了這幾天你不會出遠門吧”
“是,我一直住在學校的宿舍,下個月就要高考了,哪能離開學生們呢”
“隨時保持聯繫,再見”
黃海警官風一般走出房間,我看到窗外走廊裏教導主任的臉,他卻避開我的目光,跟在警察身後離開了。
我對警察說謊了。
柳曼雖然喜歡朦朧詩,卻對古典詩詞知之甚少,怎會問出“鈿頭雲篦擊節碎”
昨晚,她在自習教室對我說:“申老師,我已經知道了她的祕密。”
難道與死亡詩社有關
我的心頭狂跳,想要快點逃出去,免得被人看到徒增麻煩,這女生已夠讓我倒黴了,真希望她今晚就從世上消失。
五分鐘後,她說出了大部分死人才知道的事,我想用“女巫”兩個字來形容並不爲過。
“跟你有什麼關係”
頭頂的日光燈管不停搖晃,將兩個人影投在地上,即便教室裏一絲風都沒有。
她靠在黑板上說:“就在這所學校裏,我知道所有人的祕密。”
這纔是昨晚真實的對話。
但是,我沒殺人。
1995年6月5日,中午十二點。所有人都去食堂了,唯獨我孤零零地坐在辦公室,早上剛觸摸過屍體,怎有胃口喫得下飯
下午,我上了一節語文課,批改前幾天收上來的測試卷子。教室中間空了個座位,不知誰放了一朵夾竹桃花在課桌上。學生們不時擡頭盯着我,交頭接耳。我的語氣虛弱,始終不敢提到柳曼,彷彿今天死去的女生從沒來過我們班上。
最後一節課,匆忙低頭走出教室,走廊裏擠滿圍觀的人,就像我的臉上貼着“殺人犯”三個字。
多功能樓底下,我們班的幾個男生正湊着說話,看到我立即散開。只有馬力留了下來,他是班裏功課最好,也是我最喜歡的學生。
“你們在說柳曼”
“申老師,您不知道嗎”
馬力的個子修長,長得像吳奇隆,卻留着郭富城的髮型,整天一臉憂鬱的樣子。
“什麼”
“柳曼是被人毒死的”
“我猜也是嘛,早上我檢查她的屍體時,沒發現有什麼外傷。”
“學校裏都傳遍了,上午警察在現場勘察,認定柳曼是通過圖書館的閣樓窗戶,才爬到屋頂上去的。閣樓房門被人從外面鎖上,受害者在裏面打不開,中毒後也無法逃出。地板上發現了一些液體殘跡,警方收集證據走後,我們的化學老師私自進去做了化驗,你知道他是個大嘴巴。”
“告訴我化驗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