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四十分鐘之後纔開始,她不想成爲第一個到場的人。該怎麼打發這段時間呢她走進廚房裏,盛過早餐的餐具還在等着她清洗。但她不想穿着這身最好的衣服去幹活。桌上放着一本書,正面朝下。她最近在讀簡奧斯汀的書親愛的簡她已經反覆捧讀了無數次,可她現在也不想讀書。她下午會把落下的閱讀進度補上,領略愛瑪伍德豪斯的伶俐多變。也許聽聽廣播或是再喝一杯茶,快速玩一把每日電訊報上的填字遊戲沒錯這就是她要做的事。
克拉麗莎住在一套摩登的公寓裏。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裏的許多建築都很堅固,沿襲了喬治風格的建築,用巴斯的石頭砌成,帶有氣派的門廊,花園建在露臺之上。你不需要閱讀簡奧斯汀的作品,只要走出家門,你就會發現自己置身於她的世界。她原本更想住在主廣場附近,或是教堂後面的那條教區巷裏。那片地方坐落着一些精巧的別墅,端莊典雅,保存良好。溫斯理排房四號公寓是匆忙建造起來的,公寓是再常見不過的佈局:兩間臥室在樓上,兩間主廳在樓下。公寓正面的牆體塗着一層灰泥卵石漿,還有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花園,完全不值得勞師動衆地去修建。
除了一片小池塘,它幾乎與旁邊的那棟建築沒有分別。那片池塘是房子原先的主人闢出來的,裏面養了一對很大歲數的金魚。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由此分爲窮人區和富人區,二者的區別再明顯不過;而她卻置身於錯的那部分。
她能買得起的只有這棟房子。她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這間狹小而方正的廚房,目光掠過網格狀的窗簾、洋紅色的牆壁、窗臺上的葉蘭,還有那枚掛在威爾士梳妝檯上的小巧木頭十字架,那是她每天早上醒來看到的第一件物什。她瞥了一眼擺放在餐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餐具:一個盤子,一把刀,一個叉子和一罐剩下一半的金色碎屑1牌果醬。突然之間,強烈的情緒一時間涌上心頭,這些年她雖然已經漸漸適應,但她依然得竭力壓制才能按捺住這股衝動。她感到孤獨,她永遠都不該再回到這裏。她這一生就是一個笑話。
而所有這一切只是因爲十二分鐘。
十二分鐘。
她提起水壺,把它重重地扔在爐盤上,粗魯地擰開煤氣。這實在是不公平。一個人的一輩子怎麼能夠僅僅因爲她出生的時機就被蓋棺定論她小時候在派伊府邸生活時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這一點。
她和馬格納斯是雙胞胎。他們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同在殷實的家底和種種特權的庇護下幸福快樂地成長。富貴加身,他們往後的人生也不需要爲生計發愁。她以前一直是這麼認爲的,如今怎麼會淪落到現在這般田地
她在倫敦度過了悽楚的一年,在貝斯沃特2租了一間逼仄的公寓,眼睜睜看着存款用盡。最後,她成了一名家庭教師。還有其他選擇嗎像她這樣一個單身女人,能說一口還算流利的法語,會彈鋼琴,可以背誦所有大詩人的作品,卻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謀生技能,她還能做什麼呢憑着一股子冒險的勁頭,她去了美國,先是波士頓,然後是華盛頓。她待過的兩個家庭實在是可怕,當然,他們對她視若糞土。即使在任何一個方面,她都可以說是經驗豐富雖然她自己從來沒有親口說過,也更高雅得體。還有那些熊孩子在她眼裏,美國的兒童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沒有禮貌,沒有教養,也不聰慧。不過,所幸她的薪水還算不錯。她把自己賺的每一便士,每一美分都存了起來。十年後,在她終於忍無可忍時,得以重返家鄉。
家就是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在某種程度上,這裏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但畢竟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她還能去哪兒呢難道她想後半輩子都在貝斯沃特的單人間裏度過嗎幸運的是,當地的學校正好空出一個職位。她用全部積蓄勉強支付了房子的首付。當然,馬格納斯沒有幫她一把。她不是沒有想過向他開口。一開始,看見他開着車從那棟他們曾經居住過、玩耍過的大房子進進出出,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還拿着一把鑰匙,是她自己的鑰匙,可以打開府邸的正門,她從來沒有想過交還鑰匙,她永遠也不會這麼做。這把鑰匙象徵着她曾經失去的一切,但與此同時它也提醒着她,她完全有權利留在這裏。她生活在這裏,幾乎可以肯定會讓她的哥哥蒙羞。這能帶給她些許安慰。
酸楚和憤怒在克拉麗莎派伊的身體裏翻涌不定。她強撐着身體,站在自家廚房裏。水壺扯開嗓門,已經在衝着她噝噝地冒白汽。她總是兩個人中更加聰明的那一個;是她,而不是馬格納斯。他上學的時候成績在班級裏總是墊底,成績單更是讓人不忍直視;而老師們卻都很喜歡她。他一貫懶散,因爲他知道他有資本懶散,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而她卻得背井離鄉去找工作任何工作,只要可以讓她勉強度日。他擁有一切,而更讓人心寒的是,在他心裏她什麼都不是。爲什麼她要參加這場葬禮她突然想起,她哥哥一向與瑪麗布萊基斯頓更加親近,而和她卻從來都沒有那麼親近過。老天啊那個女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潔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