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臉譜下的大明 >第九百二十章 埋骨
    錢宅前院的院子裏,唐順之正和鄭若曾相向而坐,石桌上四盤菜餚,一壺黃酒,兩個酒盞。

    鎮海一地,明面上以唐順之爲尊,暗地裏鄭若曾掌控錢淵留在東南的諸多勢力,明暗兩方聯手,王本固、董一奎入寧波府後,每一步動作都有人送到這兒,絕無紕漏。

    聽了護衛稟報,鄭若曾笑着搖頭,“雖是意外,但也適宜。”

    “王子民無非是想接手通商事。”唐順之神色淡漠,“甬江真的被截斷了?”

    “無礙,楊文已然接信。”鄭若曾苦笑道:“還好將楊文留了下來,不然邊軍禍亂碼頭,還真不好收拾。”

    唐順之沒結果話茬,只一杯又一杯的飲酒,良久之後長嘆道:“如今鎮海,堪爲天下之最,老夫已近花甲之年了,只恨日短,難久睹盛況。”

    鄭若曾持壺斟酒,笑道:“的確堪爲天下之最,然荊川公未及花甲,有的是時日。”

    唐順之眼神中閃過一絲哀意,搖頭道:“去歲鶴徵屢勸老夫致仕歸鄉修養,然病死牀榻,非吾所願。”

    鄭若曾沉默片刻,低聲道:“公久負天下之望,奮發而前,不肯懈怠,何以今日如此消沉,若爲展才之事……”

    “非也非也。”唐順之拾起筷子夾了筷菜,笑道:“展才倒是養出一羣好廚子……凡人壽數,乃是天定,快到日子了。”

    “荊川公……”

    唐順之舉杯示意,“嘉靖三十六年,徐海授首,汪直來降,倭患漸息,本以爲會老死牀榻,不意展才相邀,於鎮海做的好大事,實是一償心願……老夫已去信武進,願埋骨鎮海,不歸鄉梓。”

    鄭若曾大驚失色,霍然起身,“何以至此?!”

    這個時代,別說是士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講究個落葉歸根,狐死首丘,唐順之選埋骨鎮海,實在是驚世駭俗之舉。

    唐順之並沒有擡頭去看震驚的鄭若曾,泰然自若的品酒,“要怪就要怪展才了。”

    “四年間,他錢展才只肯掌總,雖有宋繼祖、孫丕揚、孫文和諸位相助,但老夫耗盡心血,大限之日已然不遠。”

    “願埋骨侯濤山中,讓老夫九泉之下親眼目睹,看着鎮海,也看着他錢展才……”

    作爲這個時代最頂尖的人物,唐順之隱隱約約感覺到錢淵和這個時代士子的不契合,他能感覺到錢淵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唐順之很確定自己這四年來的所作所爲能爲這個帝國帶來什麼,但他始終猜不到那位遠在京城的青年官員到底想爲這個帝國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他到底想做什麼?

    只是開海禁通商,平息倭亂,爲朝中斂財?

    如若僅僅爲此,他並沒有必要費盡心思,始終將通商事握在手中……讓出這塊肥肉,以此聚攏黨羽,隨園更容易在朝中得勢。

    唐順之知道,雖然那個人喜以錢財御人,但本身並不貪財,這點和嚴世蕃有着截然相反的區別。

    最讓唐順之警惕的是,錢淵和海商之間的複雜關係,說的更準確點,是和汪直之間的關係。

    當年招撫汪直,無非是因爲這位五峯船主勢力龐大,又有通商之心,許其通商,能迅速平息大部分倭亂。

    錢淵從嘉靖三十六年起,謀劃打造戰船,又在東南以鄉勇之名練兵……至少他對唐順之說的是,儘早取代汪直。

    但四年過去了,汪直的勢力不僅沒有縮減,反而愈發龐大,唐順之能察覺到,在汪直勢力膨脹的過程中,有錢淵插手的痕跡。

    你到底想做什麼?

    養賊自重嗎?

    嘉靖一朝天下紛亂,但如今新帝登基,又有稅銀入京,天下正在休養生息,如若養賊自重,逃不過衆人法眼,難免士林批駁,言官彈劾,陛下也必然心中生疑,日後難以入閣爲相。

    縱然唐順之聰明絕頂,這些問題他也始終找不到答案,所以他決定留在鎮海,留在侯濤山中,即使在九泉之下,也要看着那位青年到底想做什麼。

    想起海商,唐順之瞥了眼對面坐下但臉上仍有驚容的鄭若曾,“若那日老夫不許,展才引入宦官,但即使老夫襄助,他日宦官只怕仍久駐鎮海。”

    鄭若曾回過神來,思索片刻點頭道:“這倒是,畢竟當年市舶司爲宦官掌控,當年展才將通商事奪去外朝,一方面是因爲朝中用度不足,太倉庫空空如也,另一方面是展才爲皇室籌建船隊,出海販貨。”

    皇家船隊出海販貨,賺來的銀子自然是要皇帝家奴去管的,以後鎮海免不了太監的身影。

    唐順之看似無意的隨口道:“那支船隊的頭領……記得還是汪直麾下的?”

    “譚七指。”鄭若曾點頭道:“當年是展才從汪直那兒討來的,還算聽話,賬目也清楚。”

    唐順之微垂眼簾將話題扯開,譚七指,原名譚維,化名譚隆,宜黃譚氏子弟,譚綸的堂弟,錢淵的嫡親二舅……這些唐順之是知情人,當年譚綸、譚維兄弟於台州密議,唐順之就在場。

    但顯然,鄭若曾並不知情。

    嘴上還在閒扯,唐順之開始懷疑太平、黃岩的海盜襲擾到底是不是錢淵的手筆,因爲譚七指在上個月元宵節第二日就率船隊出海去了南洋。

    或者錢淵埋在海商中的,不僅僅只有譚七指一枚釘子?

    唐順之回憶當年東南擊倭幾番密議,錢淵對徐海動向瞭若指掌,應該是譚七指的功勞,但後來招撫汪直,親上瀝港,僅僅一夜就達成協議,第二日汪直就親赴鎮海,選地通商……或者汪直和錢淵本身就有來往?

    唐順之微微搖頭,不太可能,因爲衆所周知,錢淵父兄就死於倭寇之手。

    這時候,外間刻意加重的腳步聲響起,一名錢家護衛走近,躬身稟報城外碼頭諸事。

    “些許小事,鬧到這番地步。”鄭若曾苦笑道:“讓文和、楊文勿要太過畏縮,卻將王子民逼到這番地步。”

    唐順之笑道:“文和乃隨園士子,楊文久隨展才,均銳氣逼人……要說作戲,還是展才自己最是適宜。”

    “哈哈哈……”鄭若曾大笑,“今日就拜託荊川公了。”

    唐順之微微點頭,“京中諸事,伯魯需與展才商議妥當,此番弄險,不可不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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