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臉譜下的大明 >第九百四十二章 駕鶴
    早在東南設市通商之前,錢淵就和當時還算密友的張居正商議過海運,後回京後也曾經和高拱商議過,並且高拱也將海運視爲日後執政的一部分。

    不可使海運完全取代漕運,這是他們的共知。

    高拱、張居正等人考慮的是海運取代漕運,會導致數以十萬計的漕丁生活無着,發生動亂。

    錢淵考慮的是,南北運河是溝通南北的大動脈,南北貨物轉運多賴運河,海貿之外的商業活動,海運是無法承擔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需要南北運河來承擔。

    即使是海貿,如果沒有流暢的運河,南京的貨物運輸到鎮海就非常麻煩,總不能只在崇明島設海關吧?

    更何況,錢淵也曾經詢問過東南擅海戰的將領董邦政,崇明島雖然設縣,但這個時代還真不合適揚帆出海。

    總的來說,高拱、張居正考慮的是穩定,而錢淵考慮的是商業通道。

    而唐順之考慮的是另一個問題,如果海運取代漕運,如果東南事一直掌控在隨園手中,那將來錢展才的勢力會不會膨脹到讓朝中上下都不安的地步。

    會掌控在隨園手中嗎?

    唐順之有至少五六成的把握,若行海運事,很難繞的過汪直,畢竟從鎮海出海往北的海域,汪直擁有不小的影響力,更何況那些大海船,也只有汪直有。

    而唐順之能確定,錢淵和汪直之間,除了譚七指之外還有着其他的隱祕聯繫。

    繞不過汪直,就很難繞的過隨園,這也意味着繞不過錢淵。

    唐順之閉着眼靠在牀頭處,朝中諸公欲奪通商事,此次不成還有下次,終歸會成功的,但海運事呢?

    若是操持在隨園手中,若再以海運取代漕運……從本質上來說,唐順之依舊擺脫不了這個時代士大夫的思維模式,忠君愛國。

    爲什麼漕運這麼重要?

    大量的糧食都是以漕運輸到北方,近如北京、天津、通州,遠如西北邊塞,再至薊門、遼東一代。

    大量的糧食囤積在運河兩岸的德州、滄州、臨清、濟寧等地,那些商人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糧價的高低,但這同時也受到政府的管控。

    而如果海運完全由隨園掌控,這意味着隨園能隨時掐住朝廷的命脈……唐順之甚至可以如此推測。

    海運試行,但不罷漕運,之後十年不變,二十年不變,北方糧米多賴海運,漕運在不知不覺中被漸漸削弱。

    而天下糧米多出於湖廣、東南,若是二十年後,海運突停,朝廷有能力短時間內恢復大規模的漕運,保持北方的穩定嗎?

    朝中有人曾經隱隱指責錢淵割據寧紹臺三府,如果二十年真的如此,那割據只怕會成爲現實。

    如果以海運取代漕運,如果隨園掌控,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對明政府都不是好事……特別是天津距離北京那麼近。

    唐順之的疑慮這麼多,這麼多,究其根本,是因爲他看不懂,看不清錢淵到底想做什麼?

    僅僅如候汝諒那樣留名青史?

    僅僅如高拱、張居正那樣執掌大權?

    唐順之不自覺的扭了扭身軀,想起了枕頭下的那個小信封。

    外間有急促的腳步聲想起,一個年輕人滿臉哀容的狂奔而來,衝進屋子跪在牀塌邊,“父親,父親……”

    “吾兒自幼得鄉人讚許,溫潤如玉,向來處事不驚,心有靜氣,爲何今日如此?”唐順之笑着說:“難道是當年台州臨海城內,跟着展才跑街改了……咳咳咳咳……”

    “父親……”唐鶴徵再也忍不住,眼淚滾滾而下,不多時已是涕不成聲。

    “爲父此生雖有憾,卻無悔,爲何落淚?”唐順之看向悄然出現的鄭若增,笑道:“吾兒起身吧,身後三兩事。”

    鄭若曾嘆息着扶起唐鶴徵坐在書桌邊,“荊川公身後事,還需賢侄料理,且細聽。”

    “吾兒學識不深,但有自知之明,此生無憂,吾女出閣,夫婿雖科場不暢,卻是良善君子,家事無礙。”

    唐順之咳嗽兩聲,嘴邊隱隱見紅,嘆道:“只嘆不能再歸武進。”

    “父親,明日啓程,必能再見鄉梓……”

    “回不去了。”唐順之淡然道:“武進僅設衣冠冢。”

    “什麼?”

    “荊川公有意埋骨鎮海候濤山。”鄭若曾低聲道。

    “伯魯已替爲父選址。”唐順之笑道:“無需風水寶地,只需能目睹鎮海縣城即可。”

    鄭若曾躬身應是,看了眼唐順之的神色,轉身拿起硯滴往硯臺裏滴了幾滴水,再拿起墨錠緩緩磨墨。

    “吾兒執筆。”

    “是。”唐鶴徵擦乾臉上的淚,拿起一支早就準備好的毛筆。

    “錢塘知縣海剛峯,清如水,廉如鏡,雖有矯枉過正之嫌,然剛強正合東南局勢……”

    “埋骨候濤山,東南稅銀輸京,使天下凋敝一變,九泉之下,目睹心安……”

    不過寥寥幾句而已,唐順之隨口唸來,唐鶴徵一揮而就。

    “荊川公?”鄭若曾詫異的看見唐順之從枕頭下取出一個小小信封。

    “錢淵親啓。”唐順之神情疲倦,“就裹在那封信裏。”

    唐鶴徵一一照做,忍不住問:“父親,都是寄給錢龍泉的……”

    “鎮海事畢,他也可暫時放心了。”唐順之側頭看向鄭若曾,“杭州理應有錢家護衛來往傳遞消息,何日可抵京?”

    “不過十日。”鄭若曾低聲道。

    唐順之微微點頭,手上用力,突然從牀上坐了起來,“還要勞煩剛鋒燒些熱水。”

    三刻鐘後,沐浴更衣的唐順之背脊挺直的盤腿坐在屋內的蒲團上,神情自若,笑道:“老死牀榻非吾所願,今日於此西去,亦不抱憾。”

    一旁鄭若曾、海瑞長揖做禮,唐鶴徵雙膝跪地,嗚咽而慟。

    “算算時日,吾兒應是四年後得功名,記住,勿入隨園。”

    鄭若曾、海瑞都臉色一變,唐鶴徵更是大爲驚訝,他在臺州臨海就和錢淵交好,欽佩對方的銳氣和謀略,這些年來一直有書信來往,爲何父親會如此交代?

    正要問個究竟,卻見唐順之已雙目微閉,闔然長逝,嘴角依舊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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