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嘉靖帝移居西苑,基本上不回皇宮,從那時候開始,圍繞着皇帝爲核心的機構大都轉入西苑,如內閣的直廬、司禮監等等。
雖然不像嚴嵩那般在直廬都有臥室,但徐階也是有私人小廚房的,不過這一天,徐階沒有留在直廬用午餐,而是回了府。
“大致就是這樣。”徐涉有氣無力的說了一遍,“展才那話兒聽起來像是被逼的……總不會是陛下逼他的吧。”
冬日溫暖的陽光從窗口射入,桌後的徐階卻微微向後靠了靠躲在陰暗處,向來無甚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渝。
松江錢氏就沒一個好東西……徐階暗暗咬牙,當年錢福就不修口德,之後錢錚寧可歸鄉也不肯俯首,到現在的錢淵……算下來已經隱隱交手幾次,一點便宜都沒佔到,而且還拐走了一個有“驚世詩才”的孫女!
徐階原先的打算很完美,他知道錢淵是個能審時度勢的聰明人,預想中會躲在翰林院裏,但會得寵於陛下,和裕王關係日益增厚。
等到熬死嚴嵩,徐階會將張居正、錢淵這一撥人陸續提拔轉入詹事府、國子監,之後很快就能成爲自己身邊的左膀右臂。
但是沒想到,錢淵根本就沒有在翰林院裏熬資歷的打算……去年北上攪動京城風雲,今年南下又天下遍傳其名。
徐階第一次懷疑,想以姻親關係籠絡錢展才……會不會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其他的不說,至少在東南諸事上,自己很難借到這位孫女婿一絲一毫之力,更不要指望他會跳出來對抗嚴黨了。
徐階長長嘆了口氣,太油滑了,太油滑了……最讓他想吐血的是,居然不少官員認爲,錢淵從幾乎已成定局的王本固手裏搶走浙江巡按,這是徐黨的內鬥,今日直廬裏嚴世蕃那譏諷的眼神讓徐階這張老臉都有點撐不住。
“其實是他自己想南下……”徐涉支支吾吾道:“那年初還要搶庶吉士做甚!”
“按慣例,他很難被選爲庶吉士。”私下徐階也不諱言,“其實是陛下有意,除了李時言之外……元輔、五部尚書都沒有反對。”
“也就是說,他原本就計劃南下?”
“不錯。”徐階在腦海中回想剛纔徐涉的講述,“往大里說,東南乃大明膏華,會影響朝局走向……”
“對,就是這麼說的。”徐涉小心翼翼的試探,“二哥,他是指胡汝貞?”
“不,他是指開海禁通商。”徐階冷冷道:“方仲敏上書開海禁通商,背後定是他,胡汝貞欲招撫五峯,也定是他放出的消息……小小年紀,玩起這些手段倒是駕輕就熟!”
徐涉的嘴巴張的極大,好一會兒後才問:“但大司農被陛下訓斥……”
“那是因爲方仲敏持書直入西苑,陛下訓斥他不知禮,卻沒有訓斥他違背祖制!”徐階立即將一連串的事彙總起來,“陛下應該是知情的……裕王、高新鄭肯定是知情的!”
安靜的書房裏,徐涉嚥唾沫的聲音清晰可聞,他很難想象,這些日子在京中掀起巨浪的諸多事件的背後居然是入京不久的錢淵。
違背祖制,開海禁通商……這不是件簡單的事,事實上,明朝從建國之初就厲行禁海,即使後來三寶太監七下西洋,那也是政治事件,並不是打通商路,市舶司也只接受外藩進貢,偶爾被許可在外番進貢時,臨時設草市交易,這是極少出現的特殊情況。
“是,不過璠兒還在病中。”
“手也受傷了?”
“呃……是是是。”徐涉退出書房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嘆息着往後院去了。
徐璠哪裏是病了,而是受傷了……昨晚和徐璠久違的家法再次和他喜重逢,需要強調的是,從去年那次開始,徐府的家法從戒尺換成了藤條。
與此同時,崇文門五里處的涼亭,大雪茫茫之間,人頭聳動,身穿特別修改過道袍的錢淵上下打扮利索,腰胯一柄狹長苗刀,身材挺拔間有一股昂然氣勢。
前來送別的人很多,來源也很複雜,有以陶大臨、徐渭、孫鑨孫鋌爲首的隨園士子,大半年過去了,他們也在朝中結交了不少同僚,如已經正式爲日講官的潘晟。
有諸多都察院御史、六科給事中,他們大都三十歲上下,還保持着剛剛入仕的銳氣和良知。
此外工部尚書趙文華、禮部右侍郎董份也意外的出現,他們雖是嚴黨,但前者是寧波慈溪人,後者是湖州烏程人。
徐黨中的陸光祖、董傳策也來了,一個是嘉興平湖人,另一個是華亭同鄉。
剛剛趕到的胡正蒙略略一掃不禁咂舌,來送行的官員至少三四十人,就算是閣老致仕也沒這架勢……呃,應該說閣老致仕,必定沒這規模。
這兩日,當年歸有光讚譽的“氣節無雙”得到了……至少在明面上得到了幾乎朝野上下一致的公認,不是誰都有勇氣選這一步的。
人羣中分出一條路,胡正蒙笑着拱手打着招呼一直走到錢淵面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郎,在翰林院裏人脈廣,和誰都說得上話,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是裕王府講官。
其實胡正蒙是可以早些來的,他是浙江紹興餘姚人,鄉梓也是抗倭前線,但特地遲點來,自然意味着他是以裕王府講官的身份來送行。
“展才,半年前南下,連連立功,力挽狂瀾。”胡正蒙接過身邊隨從遞來的長劍,“殿下令愚兄攜此劍相贈,還望展才此番南下,再立新功,掃平倭寇,得勝歸朝。”
錢淵神情肅穆,雙手上擡接過長劍,“錢某銘記殿下之言。”
周邊人有古怪的錯覺,如今東南主持大局的浙直總督胡汝貞,其次是浙江巡撫吳百朋,但似乎裕王將希望寄託在錢淵一人身上。
但世上是不缺聰明人的,如陸光祖、趙文華這些久歷宦海的老官僚聽得清清楚楚,裕王這是在說……你錢展才爲國爲朝,不惜拋卻如錦前程,別人記不得,但我是記得的,日後……不會讓你喫虧。
杯中酒一飲而盡,錢淵長長一揖,“謝過諸位相送,還望諸君保重,來年掃淨倭寇,太平世間,再與諸位把酒言歡。”
手摁刀柄翻身上馬,錢淵輕喝一聲,趨馬奔在隊列最前方。
嘉靖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八,新科進士錢淵由庶吉士改都察院御史,嘉靖帝欽點巡按浙江,一年之內第二次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