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臉譜下的大明 >第四百九十九章 淚痕
    倭寇主力在一陣騷動後轉而東向,擺開陣勢,錢淵、胡宗憲立即反應過來,戚繼光到了。

    錢淵看看天色笑道:“未到午時,元敬何來之急也。”

    不同於鄭若曾、茅坤擔憂戚繼光率軍長途跋涉立足不穩,錢淵對戚家軍有着足夠的信心,這支軍隊不僅能戰,敢戰,而且忍耐力很高,服從性極強。

    這時候姚江兩岸已經一掃而空,一行人輕鬆乘船渡江入城,走上城頭,官軍和倭寇已經快要接戰了,就在上虞縣城的東北方向四五里外。

    比鄭若曾想象的還要謹慎,距離上虞縣城十里,戚繼光就下令停船靠岸,整軍佈陣,放出斥候,緩緩前行。

    每一條指令都非常明確,每一條指令都有明確的負責人,面對自倭亂之後最爲惡名昭彰,戰績最爲輝煌的徐海,戚繼光將他畢生的軍事天賦完美的展現出來。

    這是決定很多人命運的一戰,關乎到以浙直總督胡宗憲爲首的東南文武能不能扭轉戰局的一戰,也關乎到從胡宗憲以下無數官員的前程,更關乎到錢淵即將開始的開海禁通商的諸多計劃。

    胡宗憲、鄭若曾、茅坤等人都在城頭拿着望遠鏡觀戰,唯獨錢淵沒有,一方面他對戚繼光有極強的信心,另一方面……兩百甲士突擊立下大功,但戰死五十七人,餘者幾乎人人帶傷。

    兩百甲士中錢家護衛出兵過百,畢竟護衛隊募兵的要求很高,剩下幾十人都是軍中驍勇,都經歷山陰大捷,又輪番出城掃蕩倭寇,大半錢淵都叫得上名字。

    這纔是錢淵渡江入城的主要原因,大量急救包、棉布被送入城,懂些醫術的都被抽調出來幫忙。

    “放心,死不了。”錢淵用力摁着掙扎的朱八,“多來幾個人摁着!”

    七八隻手伸來將面容扭曲的朱八死死摁住,饒是這廝力大無窮也動不了,彭峯總算把消毒酒精全都灑在傷口處,找出棉布緊緊裹起來。

    “早知道讓你帶兩面盾牌去了!”錢淵罵道:“那麼莽啊,拿着九齒釘耙把人都撲倒了!”

    張三算王義半個徒弟,看小師弟傷勢不重,開玩笑道:“豬八戒嘛,不使九齒釘耙使什麼?”

    “狗屁豬八戒!”錢淵叱罵道:“這是天蓬轉世!”

    “天蓬?”張三讀書不求甚解,事實上他壓根就沒看過《西遊記》,只是聽過評書。

    旁邊的彭峯幽幽道:“那不是一回事嗎?”

    “狗屁一回事,一個是天宮的天蓬元帥,一個是豬妖,能一樣?”錢淵扇了彭峯後腦勺一巴掌,“都動作快點!”

    “差不多忙完了。”彭峯垂下頭。

    錢淵直起身緊走看過去,輕傷員都已經包紮好,剩下的十多個重傷員……簡單的急救術已經起不了什麼作用了,只能做消毒包紮,被揪過來的郎中手忙腳亂,但看上去也束手無策。

    顯然,雖然進入護衛隊才半年,也曾經經歷多場戰場廝殺,但彭峯的心理承受力沒那麼強,甚至都不敢看着這一幕。

    一起訓練,一起說笑,一個飯鍋裏舀飯,甚至一個帳篷睡覺的弟兄躺在擔架上,吐着血垂垂將死……別說彭峯,就是錢淵也鼻子一酸。

    錢淵蹲下身,握住傷員的手……他記得這個人,台州人,吳高,第一次下東南到臨海時,楊文親自招募來的舊相識,去年嘉興長水鎮大捷立功,今年初調撥入軍,爲楊文麾下一隊的副隊長。

    看着吳高渙散的眼神,錢淵想說些什麼……但還沒等他開口,吳高已經閉上了眼睛。

    周圍沒有哭泣聲,但大滴的淚珠紛紛墜落。

    錢淵轉頭看向另一側,傷員已經歪着頭有氣無力,血沫順着嘴角不住流淌,這是吳高麾下的勇士陳希,義烏人,今年才應募入軍,是吳高特地挑出來的。

    說些什麼呢?

    說不用擔憂父母妻兒,說不用擔憂家中生計,說不用擔憂軍餉賞銀……但這些在生命的流逝面前,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穩坐帳中笑談兵,說起來簡單,但卻是要用活生生的性命去填補這一切的。

    錢淵令王義選兩百甲士設伏,是希望能多一道後手,很多時候,多一道後手就能決定一場勝負。

    錢淵的目的達到了,兩百甲士成功擊破千五倭寇,保住了上虞縣城。

    兩百人中,如吳高是護衛隊老人,如陳希是義烏新兵,無人退後,只有自告奮勇。

    兩百甲士突擊千五倭寇,雖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優勢,但急攻猛衝,傷亡不少,無人退縮,只有奮勇向前。

    誰說東南文弱無勇?

    誰說東南殺倭無兵?

    在危急時刻,在最需要勇氣的時候,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總會有人挺直脊樑站起來。

    巷子裏安安靜靜,錢淵默默的陪着他們,在沒有合適救治手段的情況下,如此重傷,生命力急速的從他們體內消散。

    好一會兒之後,錢淵接過張三遞來的毛巾,沒有擦拭手上的血污,而是俯身下去,輕輕的擦拭亡者臉上的血污。

    軍中自有袍澤之情,事實上明朝中後期,所謂的袍澤之情已然大大削弱,衛所制度下,千戶百戶和普通衛所兵大約可以和地主、佃戶類比。

    而在東南,這種袍澤之情充斥在募兵的新軍中,更在只有兩百餘人的錢家護衛隊中。

    城頭上紛亂不堪,時不時傳來高呼聲,錢淵靜靜的看了會兒,調頭往巷子深處走去……如果戰事不順利,胡宗憲、鄭若增早就來拉人了。

    沿着巷子走了會兒,轉了個彎,幾十具屍體被整理的乾乾淨淨擺放在門板上,王義就站在邊上,好像已經站了很久。

    “少爺。”

    錢淵沒有理會王義,輕輕走過去,腳步輕的似乎怕將地上人驚醒似的,他一個個看過去,幾乎每個人自己都能叫得出名字,幾乎每個人他都能記得容貌……不知不覺中,臉上已滿是淚痕。

    錢淵從來不是個心軟的人。

    當年在崇德縣,他毫不猶豫的將數以百計的百姓趕出城。

    和嚴世蕃相談甚歡,但他毫不猶豫的許諾王義日後爲曾冼復仇。

    即使知道徐海很可能選擇紹興府,但他和胡宗憲一樣,沒有起意讓沿海居民遷居,以至於篡風鎮被倭寇所佔,不知多少人死於刀下。

    但面對這些……這些爲了自己一言赴死,而且關係親近的弟兄,幾滴眼淚又算的了什麼?

    “程七……”錢淵的視線停在最後一具屍體上,他是王義早在嘉靖三十二年收下的徒弟,護衛隊第一擴編的成員,資歷極老,去年在臨海縣成親,今年三月有個兒子。

    “朱八撲倒倭寇破陣,程七趕上去護住朱八,被兩支長槍刺倒……”王義低聲道:“但他死死握住兩支長槍的槍桿,弟兄們才徹底殺入陣中。”

    瞥見錢淵臉上的淚痕,久歷生死的王義輕聲勸道:“少爺,怪不得你……”

    “不用說了。”錢淵擺擺手,轉身環顧四周,“我知道,我知道……”

    隱隱有炮聲傳來,王義猛然驚醒,低聲道:“少爺,大戰未畢……”

    話還沒說完,錢淵手扶苗刀的刀柄,大步向着城頭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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