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臉譜下的大明 >第五百一十章 落幕
    塵埃落定,角落處的錢銳緩緩踱步出來,瞥了眼被打暈的陳麻子,走到被死死摁在地上的徐海身邊。

    沒有人會等死,在人類最恐懼的死亡到來之前,任何人都會試圖伸手抓向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稻草,如今抄寫本流傳民間的《西遊記》都說了,螻蟻尚且偷生。

    徐海不止一兩次面臨死亡的威脅,但每一次他都能或死裏偷生,或死中求活,甚至能反敗爲勝。

    “你們是汪直的人。”徐海不顧正在流血的半個手掌,強自鎮定道:“我願拜汪直爲義父。”

    徐海做出這樣的判斷,不管譚維是不是官府的探子,在汪直大舉壓境的時候,這些人突然出手偷襲,只可能是爲了汪直。

    在徐海想來,自己勢力散盡,本人生死其實是無所謂的,但汪直肯定不會這麼想……他不會忘記前年被死士相刺的那刻。

    “嘉靖三十二年,你說自己愚笨,強留我襄助與你。”錢銳似笑非笑道:“這話不假,蠢的可以。”

    順着錢銳的視線,徐海看見了不遠處被捆起來的陳麻子。

    “他的確是汪直的人。”錢銳找了個沒被劈散的椅子坐下,“但我們不是。”

    “我們”兩個字加重了語氣,徐海自然聽懂了,不是汪直的人,那隻能是官府的人了,不僅僅是譚維,不僅僅是錢銳父子,還有……

    忠心耿耿譚七指,不離不棄王翠翹……

    絕望的眼神一一掃過手持長刀的譚維、錢鴻,還有一直縮在角落處的王翠翹,徐海面目猙獰,怒目而視,“你怎麼會是……”

    王翠翹往前走了幾步,細細的牙齒咬在嘴脣上,“當年在崇德縣那條巷子裏……對門出來的那幾人,就有華亭錢展才。”

    徐海愣了下,猛地掙扎起來,不顧身上壓着的護衛,腦袋用力一下又一下的磕在磚石上……這麼說來,當年攻崇德不克,錢家子已然將王翠翹握在手中,自己卻將帶毒的魚餌當做美味一口吞下。

    “今年初,你母親大病不起,恰逢太醫院東璧先生南歸,妙手回春。”錢銳輕聲道:“令侄倒是聰慧過人,今年過了府試、院試,着儒衫,戴方巾,明年可一試鄉試。”

    譚維默不作聲,眼角餘光掃了下王翠翹,要不是錢淵拿住了她的家人……

    王翠翹臉上呈現出複雜的神情,無論如何徐海對自己這般寵信,自己卻賣了他,另一方面,母親大病得救,侄兒考取功名……最後王翠翹在徐海憤恨的眼神中屈膝相謝。

    “且去後面收拾,總要保你無恙。”錢銳示意兩個護衛跟着王翠翹去了後面。

    錢銳挽起衣衫下襬,蹲在徐海身邊,“好些年了,好些年了,路旁屍骨,村無人煙,多少人因你而死,多少家因你而破……”

    “呸!”徐海知道今日絕無幸理,冷笑道:“文人殺人才狠,當年老子急攻蘇州,埋下伏兵擊潰任環那廝,不就是你出的主意?!”

    “還有你譚七指,搶東西是把好手,烏鎮那個舉人就是你一刀砍死的!”

    “裝模作樣……說吧,官府給你們什麼好處?!”

    譚維和錢銳臉上都呈現出痛苦的神色,這兩人都不歷仕途,但都出身書香門第,都是在四書五經中熬大的,他們的思想無限向士大夫的方向靠攏……但卻不具備官員,或官僚的思維。

    換句話說,這兩人都相對來說比較單純,都難以釋懷自己雙手上淋漓的鮮血。

    片刻後,譚維咬着牙道:“正因爲如此,所以纔要殺了你……之前不殺你,是因爲數千精銳倭寇。”

    “如今大敗,殺你不爲其他,只爲那些路旁屍骨。”

    “咯咯咯……”古怪的笑聲從徐海喉間傳來,他想過無數理由,卻沒想過這個理由……這個讓他死不瞑目的理由。

    “我以前不姓方,也不叫方頓。”錢銳在笑聲中緩緩道:“我出身松江華亭錢氏,先祖父鶴灘公,弘治三年狀元。”

    笑聲戛然而止,徐海的眼珠子都凸出來了,嘴脣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我自然也不姓方,錢鴻,錢淵是我嫡親小弟。”錢鴻手中鋼刀放在徐海肩膀上,似乎在打算怎麼梟首。

    “譚七指倒是姓譚,譚維譚子直,江西宜黃譚氏,其堂弟便是台州知府譚綸譚子理。”

    “譚綸是錢展才小舅,我是他嫡親二舅。”譚維冷笑道:“你自視甚高,可惜眼睛卻是瞎的。”

    要不是被捆着,徐海真想伸出兩根手指戳瞎雙眼,真是瞎的……崇德一敗,桐鄉二敗,再到上虞城外,徐海覺得錢淵是自己命中剋星,卻不知道人家早早塞來的探子將自己身邊堆的滿滿當當!

    錢銳直起身,“還有什麼想問的?”

    迴應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徐海雙目無神的趴在地上,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虎跑寺裏做個沙彌多好……

    早就準備好的錢鴻一刀割斷脖子,鋼刀繞頸一圈,輕輕鬆鬆的取下首級。

    又是一陣沉默,惡名昭彰,擾的東南沿海數年不得安寧,數度糜爛多個府洲的徐海就此落幕。

    “子直兄……”

    “自嘉靖三十三年起,世間再無譚子直。”

    錢銳臉上也露出苦澀的笑容,“是啊,世間亦無錢銳。”

    去找了個盒子裝上徐海首級,錢鴻催促道:“父親,二舅,接下來怎麼辦?”

    “徐海已死,自然殺了那些他帶回來的殘兵,再舉部降五峯。”錢銳拉着譚維,低聲說:“淵兒密信中說過,蒐集船隻,最好控於手中,此事交付於你。”

    “他想作甚?”譚維精神一振,徐海被割下首級,讓他心裏無着無落的。

    “誰能知道?”錢銳苦笑搖頭,“多年未見,只聽聞他東南擊倭,名揚天下……三歲看到大……”

    “呵呵,如今淵哥兒可了不得。”譚維笑道:“聽說就連浙直總督都要讓他三分……不過那張嘴和以前一樣。”

    “十年前縣人就說他肖其曾祖鶴灘公。”

    心急如焚的錢鴻壯着膽子打斷長輩的閒敘,“待會兒怎麼說……徐海已死?”

    譚維和錢銳對視一眼,然後視線都落到了還暈在地上的陳麻子身上。

    一個時辰後,島邊停靠着三艘福船,一個方頭大耳的中年人在諸多侍衛的環繞中下船,此人雖身披軟甲,腰間跨刀,但舉手擡足間並無武人風範,倒像個文人。

    “徽人以商賈聞名,但十戶之村,不廢誦讀,舉業無望方轉而經商,所以徽商實爲儒商。”

    錢銳悠然向譚維如此解釋,“賈而好儒也,雖部分徽商自成化年間轉營鹽業,但亦不忘本,以誠爲利,以衡爲價,以信爲贏,以均爲財。”

    “先生說的好。”汪直笑着伸手與錢銳相握,“不過先生還說漏了一點,我徽州人啊,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門外一丟。”

    周圍的侍衛大都是徽州人,紛紛笑着點頭,這是徽商的習慣,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十三四歲就要被送出去隨長輩學做生意。

    錢銳點頭吟道:“健婦持家身作客,黑頭直到白頭回。兒孫長大不相識,反問老翁何處來。”

    汪直可不是徐海那種不識字的,反覆吟誦幾句,不由嘆息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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