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臉譜下的大明 >第五百二十章 一場好戲
    離京南下一年多了,錢淵往京城送了無數封信,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寄給徐渭的,每次都是錢家護衛爲信使。

    一般來說,除了信上的內容外,錢淵會交代信使幾句不適合寫在紙上的話,但除此之外,還有些連信使都不適合知道的信息……於是,錢淵去歲回京纔會搗鼓出一套簡易版的密碼本來。

    徐渭深知,東南戰局對於錢淵來說不僅僅是殺倭,招撫,更重要的是後面的開海禁通商,這也是錢淵堅持下東南的重要原因。

    東南戰局文武官員甚多,但除去只管練兵作戰的武將,只論文官,能插手諸事……或者說能插手招撫、開海禁通商的職位只有三個。

    浙直總督、浙江巡撫、浙江巡按御史,錢淵畢竟只入仕一年多,年紀太輕,浙直總督是不用想了,浙江巡撫如若磨礪三四年說不定還有指望,但現在是沒戲的。

    所以,錢淵想在東南欲有所爲,浙江巡按御史這個職位是絕不容失的。

    所以,之前徐渭纔會不顧心中厭惡,去了直廬找嚴世蕃,就是爲了確認浙江巡按御史是否還在錢淵手中。

    徐渭很清楚這些,嘉靖帝同樣看的明白……所以他纔沒忍住噗嗤笑出來,顯然,徐階是不知情的。

    嘉靖帝瞥了眼徐階,心想錢淵娶了這廝的孫女,看樣子還真和徐階分道揚鑣……

    不過,徐階舉薦錢淵重回翰林是爲什麼?

    徐渭心裏也在想這個問題,有蕭曜彈劾錢淵一事在前,他絕不相信這是徐階懷柔之舉……徐階心裏苦啊,還真有懷柔之意。

    徐階本人當年被貶謫出京,歷經千辛萬苦才爬回來,想法設法重回翰林,入詹事府,這纔有了入閣之機……所以,在他心中,你錢展才在東南立下大功,乘此機會回翰林,熬上今年入詹事府,這是一份大人情啊。

    可惜,徐階從來都沒看清過錢淵……倒是張居正提過兩次,但徐階置若罔聞。

    所以,徐渭是如此想的,將錢淵弄回京,八成是徐階也想玩釜底抽薪……說不定都已經有後手準備去頂那個浙江巡按位置了,要知道去年就連嚴嵩都默認這個位置是徐階的,結果錢淵橫插一槓硬生生搶來的。

    殿內的氣氛有些古怪,嚴嵩笑吟吟的坐在一旁看戲……徐階一本正經,嘉靖帝嘴角帶笑,徐渭呢,面如枯槁。

    “文長?”嘉靖帝又催促了一句,招手讓黃錦將獅貓遞來,輕輕擼了兩把。

    “錢展才本爲東南人氏,鄉梓遭倭亂,拋卻庶吉士轉都察院,南下擊倭,屢有戰功,朝野內外遍贊其氣節。”徐渭面無表情的如此說:“但臣和其人相交良久,深知其有實幹之才,並非埋頭書牘之輩,更何況都察院御史入翰林院,從無先例。”

    頓了頓,徐渭接着說:“錢展才才學稍遜,難襯翰林,書法曾被斥爲‘蒙童塗鴉’,翰林諸君均深以爲恥,如若重歸翰林,只恐同僚難堪,翰林蒙羞。”

    正在喝茶的嘉靖帝一個沒忍住,一口茶噴的黃錦一臉,“哈哈哈,哈哈……文長啊文長……”

    別人不知道,嘉靖帝還能不知道嗎?

    錢淵書法說不上好,但也說不上太差,只是信中所敘頗多,都是用鵝毛筆寫的,甚至“蒙童塗鴉”一詞就出自徐渭本人之口。

    獅貓被嘉靖帝一驚,喵喵的叫了兩聲,掙開嘉靖帝的手,一個縱躍跳下榻,一溜煙沒影了。

    不僅僅是嘉靖帝,就連嚴嵩、徐階,甚至臉上還是茶水的黃錦都詫異的轉頭看向了徐渭。

    自從去年初進士榜出,隨園之名遍傳天下,而錢淵、徐渭這對生死摯友的交情也廣爲人知。

    嘉靖三十四年,錢淵被倭寇擄走,徐渭不惜投身胡宗憲幕中,率兵千里追擊,以至於心神大損,鄉試後一病不起。

    友人問徐渭遺言,其斷然道:“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展才也。”

    當時嘉靖帝下旨,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下令南京錦衣衛送錢淵入京,但接到徐渭傳信,錢淵裹挾錦衣南下探視,送去祕藥,使徐渭轉危爲安。

    第二年,兩人聚於隨園,同同登科,爲一時美談,說句生死之交絕不爲過。

    但在關鍵時刻,在嘉靖帝並司禮監掌印太監,內閣首輔、次輔面前,徐渭大肆詆譭錢淵……放在其他人眼裏,準確說放在殿外任何官員的眼裏,徐渭這叫不知廉恥。

    嘉靖帝心裏明鏡兒似的,黃錦畢竟昨日也在場,模模糊糊猜個五六分,嚴嵩和徐階……對視一眼,雖然不知道細節,但有一點是肯定的。

    隨着錢淵在東南大發神威,徐渭以青詞得寵,諸大綬、潘晟均得裕王敬重,隨園這股政治勢力已經半隱半現……日後錢淵歸京,就是隨園公然出現的時刻。

    如今錢淵遠在東南,隨園諸事均是徐渭主持。

    能說出這等話,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徐渭欲取而代之。

    第二,徐渭和錢淵早有默契……或者說,錢淵早有安排,徐渭遵令行事。

    嚴嵩和徐階都很瞭解那個遠在東南的青年,一致認爲,後一種纔是真相。

    徐階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袖中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頭,現在是下決心的時刻了。

    嚴嵩倒是無所謂,上虞大捷被陛下肯定,徐階想從胡宗憲那找到突破口已經不可能了。

    徐渭臉上一片灰敗,雙目無神。

    看了場好戲,嘉靖帝揮手斥退羣臣,笑着對黃錦說:“但凡和展才扯上關係,總有些意思。”

    頓了頓,嘉靖帝又笑道:“徐階送了個詠絮女出去……真真是賠本買賣啊!”

    “當年展才叔父和少湖公就不對付嘛。”黃錦附和幾句,心裏倒是猜到了點什麼。

    身爲司禮監掌印太監,兼管東廠,又和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保持不錯的關係,隨伺在嘉靖帝身邊,嚴嵩、徐階想做什麼手腳很難越過他,所以藏在黃錦心底的祕密很多很多……比如當年張經如何被殺,聶豹如何被罷官。

    雖然同爲華亭人,但錢家和聶豹的關係比和徐階要深得多,錢錚是聶豹的親傳弟子,錢淵又曾被聶豹召入軍中……

    黃錦不再想下去,反正不關他的事,只笑着說:“展才是不願回京……也不知道羅小黑如何了,回頭可得交代句,下次回京得把小黑帶回來。”

    “等他回京……”嘉靖帝臉上笑容漸漸消逝不見,嘆道:“反正好壞都是他自己挑的,走什麼路也是他自己選的……”

    黃昏時分,陶大臨、冼烔、孫鑨、陳有年衆人齊聚隨園,聊的正是上虞大捷。

    吳兌進門笑道:“雖都是散階,但事後必有加賞,對了,展才提到的那個戚元敬的弟弟,兵部已下文,拔爲遊擊將軍。”

    “還是展才眼光過人。”陶大臨興奮道:“一年之內兩下東南,立平倭亂。”

    冼烔摩拳擦掌,“展才兄應該很快就回京了,到時候……”

    “文長呢?”吳兌突然發現徐渭不在。

    廳內靜了靜,正巧錢錚從後屋走來,微微搖頭道:“並無大礙,已經睡了。”

    午後徐渭就回了隨園,等錢錚放衙歸來,徐渭已是酩酊大醉,口不能言,猶自舉杯狂飲。

    他知道,這條路滿布荊棘。

    他也知道,這其實是錢淵自己的選擇。

    他不在乎這件事傳出去,別人會如何看待自己……

    但徐渭難以相信,是自己親手將摯友推向不可預測的未來,沒有人知道錢淵會走向哪兒,會得到什麼,會失去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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