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冬雨已有數天,天色依舊灰濛濛的一片,吳百朋趨馬入城回了浙江巡撫衙門,心裏盤算着帶多少人南下。
雖然這些年在張經、李天寵、胡宗憲的陸續壓制下,吳百朋始終沒有掌權的機會,但他本人數次率兵上陣,嘉興、蘇州、松江、紹興,處處都有他的身影,歷經數年,他手下也有一支直屬的兩千軍隊。
這是以去年北上援桐鄉的八百勇士爲根基擴建出來的,之後在嘉興、湖州、紹興數次對陣倭寇,頗有斬獲。
“老爺,夫人和公子今早已經啓程。”老管家牽着馬,“行禮已經準備好,明日便可啓程。”
吳百朋還在心裏盤算,隨行的護衛三十餘人倒是不擔心,但抽調去福建的那數百武卒明日未必能同行,而自己先行離開後,只怕總督府那邊不放人。
劉顯在上虞大捷中一敗塗地,丟人現眼,但胡宗憲並沒有將其棄置,後來劉顯北上通州,南下溫州均有戰功,在處州和福建交界處大戰中立下頭功,可以想象,吳百朋一走,手下這算得上精銳的兩千大軍必然落入劉顯之手。
吳百朋心裏有點憋屈,劉顯依仗有總督府撐腰,對他向來不太恭敬,半年多前還曾經有過言語衝突。
不過吳百朋也心裏清楚,僅僅自己一人是沒用的,必須請調強軍入閩。
毫無疑問,吳百朋選中的是浙江副總兵戚繼光。
“老爺,擺飯?”
吳百朋隨意點點頭,正要進去,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轉頭看去,數十匹高頭大馬頂風冒雨疾馳而來,粗壯的馬蹄踏的地上水花四濺,騎士們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間佩刀,引得路人側目。
錢淵扯住繮繩,不等胯下馬站穩,已然翻身下馬,大步走向吳百朋,“惟錫兄。”
“展才,你怎麼……”
“何日啓程?”
“明早啓程。”吳百朋細細一看,一行人看起來頗有疲色,顯然,錢淵怕趕不及,是棄水路而趨馬疾馳而來。
“嘉靖三十三年,你我吳江郊外結識,長洲碼頭訂交,錢某如何能不來相送?”
“但是……”吳百朋僵了半響後,長長一揖行禮。
“且慢。”錢淵攔住了吳百朋,“惟錫兄此舉何意?”
“世人皆知,錢展才睚眥必報,口舌鋒利,割頭如割草……”
“但在惟錫兄眼中,錢某人是那等沒有氣量的人嗎?”
“天下皆知,錢某責胡汝貞量窄,如何會效仿?”
吳百朋一直沒有說話,他很清楚,自己留任,是能夠幫助錢淵遮風擋雨的,而自己的離開,將讓錢淵受到很多限制。
吳百朋心裏是有數的,錢淵對開海禁通商非常非常重視,之前半年,吳百朋在各個方面大力支持,如若沒有吳百朋,鎮海不可能又如今的局面。
而吳百朋這個浙江巡撫的位置,卻是錢淵在嘉靖帝面前舉薦的結果……這些年來,浙江巡撫、浙直總督那麼多人,只有他一個人是朝中無援的。
在嘉靖帝和以嚴嵩、徐階爲首的朝中重臣心目中,吳百朋是錢淵的人,而在吳百朋心目中,也有這同樣的想法。
“豈能爲錢某之謀劃,而壞如此大事?”
“兩浙百姓是人,福建百姓難道就不是人嗎?”
錢淵握住吳百朋的手,溫和道:“之前爲公,再論私,胡汝貞此人量窄,惟錫兄雖有大才,卻困於其手底,難施展抱負,此次入閩,定能展翅高飛,護衛福建,爲閩人父母。”
吳百朋一聲長嘆,眼中卻頗有振奮之色,伸手道:“展才請吧,今夜當抵足而眠。”
從接到調任到現在兩天了,吳百朋困於心底的惆悵思緒在錢淵寥寥數語中一掃而空……抵足而眠,這不是普通的交情了。
“且慢。”錢淵卻擺擺手,回頭吆喝了聲,梁文、彭峯等護衛揹着包裹大步走進門。
“嘉靖三十三年,蘇州碼頭。”錢淵緩緩笑道:“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舉杯痛飲,方爲樂事……此語惟錫兄忘了嗎?”
吳百朋一時恍惚,當年在蘇州碼頭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他不禁失口笑道:“記得展才說……還擅釀酒?”
“哈哈哈……”錢淵大笑着接過王義手中的小酒罈,“年初釀酒,百般請教,埋與地底,最終不過三壇。”
“五日前接到隨園密信,知曉惟錫兄即將巡撫福建,我立即趕往台州臨海,取來此酒,趕赴杭州,與惟錫兄共飲此酒。”
吳百朋眼角有些溼潤,緊緊握着錢淵的手,重情至此,無怪乎世人皆知錢展才言語刻薄,卻能交到如此多的知己密友。
不僅僅是這一罈米酒,當日吳百朋還說過,再來一碗紅燒肉呢!
入城前,錢淵讓護衛去採買了五花肉,真的親自下廚,還特地不讓其他人插手,讓吳百朋親自去燒火。
先燒了一份紅燒肉,特地多燒了點……果然還沒起鍋裝盤,吳百朋已經一口氣吃了五六塊了。
“現在杭州也多有酒樓做錢氏紅燒肉,可惜沒你做的好。”吳百朋擦擦嘴,笑道:“連皮帶肉,入口即化。”
“那是!”錢淵洋洋得意,前世研究如何炒糖色費了好大功夫呢。
一邊聊着,錢淵一邊將切好的冬筍放進鍋,前面已經用火腿熬了湯,再加新鮮的寸長豬肋排。
“醃篤鮮應該是用鹹肉,不過冬日製鹹肉,現在還沒出缸呢,這是徽州那邊送來的火腿。”錢淵聞了聞,讚道:“徽州火腿真不比金華遜色。”
真的是香氣誘人,前世買來的昂貴火腿真的沒辦法比,徽州火腿和其他地方的火腿區別不小,當年製作,當年食用,味如嚼木,毫無滋味,但存放一年後食用,極其鮮美。
等冬筍熟了,錢淵又炒了兩三個素菜,那邊吳百朋已經端着酒罈斟好酒等着了。
“來。”
“幹!”
錢淵遲疑了下只抿了口,“惟錫兄,如今福建倭寇四起,入閩有何打算?”
吳百朋眼神有點複雜,看了眼手邊的小酒罈,“展才……當年你自詡擅釀酒……”
“咳咳,咳咳。”錢淵乾笑幾聲,“試了幾次,這壇已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