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競月貽香 >16 妖邪禍世斷亂離
    對於得一子這番說辭,謝貽香自是難以接受,直聽得不住搖頭。要說自古以來無論開疆拓土還是保家衛國,但凡是行正義之師,歸根結底,無一不是要拯救黎民於水火,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豈有因一時勝敗之爭屠戮無辜百姓之理?

    她越想越覺得迷茫,言思道唆使恆王謀反,此舉固然大逆不道,但無論是寧義城鏖戰對百姓秋毫無犯,還是江浙沿海奮勇清剿倭寇,又或者是此番大軍偷襲金陵,試圖以最小的代價改朝換代,細論起來,其實倒並未如何禍害百姓。

    反倒是眼前這個鐵石心腸的小道士,所思所慮,一舉一動,全無半點仁義道德可言。看似要保江山社稷,實則卻只是要和言思道爭個輸贏高下,爲求一己之私慾,不惜引東海之水倒灌長江,從而令長江沿岸上千萬甚至是數千萬無辜百姓陪葬。試問如此傷天害理的手段,縱然能保全江山社稷,到頭來又有什麼意義?

    又或者說,倘若眼前這一戰,一定要犧牲數千萬百姓的性命才能獲勝,那麼……這一戰又何必要勝?便應該讓他恆王進駐皇宮,登基繼位、君臨天下?

    想到這裏,謝貽香心中的是非對錯已被徹底摧毀,整個人也接近奔潰。再看眼前這個身穿漆黑色道袍的得一子,此是雖是背對自己,也能猜到他臉上那副得意忘形的表情,令她心生反感的同時,更無端覺得有一股妖邪之氣沛然而生。

    一時間謝貽香越想越覺得不對,回想起自己和這小道士之間的點點滴滴,從蜀地初見,到墨塔重逢,再是寧義城相遇,最後一路走到今天,其間得一子的一切行事做派,豈非正是妖邪之輩?只不過因爲他一直是在針對言思道行事,每每與之相反,這才顯得好像是在相助於自己,從而令人誤將他當做了好人?

    不知不覺中,謝貽香心中思索,手中亂離已緩緩舉起,嘗試着要往眼前這個背對自己的小道士身上劈落;然而猶豫許久,這一刀卻始終劈不下去。伴隨着大雨繼續澆灌,城外洪水翻卷不休,再想到數千萬無辜百姓命喪於得一子惹來的這場大水之下,伴隨着又是一道閃電照亮天地,謝貽香猛一咬牙,亂離終於在雷聲中徑直劈落!

    不料謝貽香剛一發力,亂離卻彷彿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力道與她抗衡,無論如何也不肯往得一子身上劈落,就這麼僵持着停頓在半空中;任憑謝貽香如何使勁,緋紅色的刀身始終紋絲不動。

    要說似眼前這般詭異的情況,謝貽香倒不是第一次遇見了。記得當日在寧義城緝拿那號稱“人廚”的女童時,謝貽香的亂離便有過好幾次不聽使喚,同樣也是無論她怎麼發力,亂離就是不肯向那女童劈出。事後得一子聽聞此事,倒是有過一番解釋,說謝貽香的亂離在鑄造之時曾以人血祭刀,是以存有靈性,而那女童本是妖邪之物,當時又得寧義城“天地人”三者加持其勢,所以令亂離生出了畏懼,這才臨陣失控,不敢向對方發起攻擊。

    倘若這一說法當真成立,此時亂離再次失控,說什麼也不肯向得一子身上招呼,那同樣的道理,眼前這個號稱鬼谷傳人的俊俏小道士,豈非也是貨真價實的妖邪之物?謝貽香早已心亂如麻,整個人也已接近崩潰,再加上本就有爲民除害的念頭,當下更是將心一橫,咬緊牙關用上渾身力氣,一刀劈向得一子的後頸。

    然則也不知是亂離刀身上隨之生出的抗拒之力,還是謝貽香心中到底拿不定主意,全力劈落的這一刀,終究還是偏了幾分,正中得一子身旁的城牆,刀鋒徑直沒入磚石之中。緊接着但聽“啪”的一聲清響,卻是謝貽香慌亂中使力不當,這柄由師父刀王親傳的寶刀,竟然當場斷作兩截,將上半截刀身留在了城牆磚石之中。

    要知道謝貽香自從技成以來,可謂刀不離手,這柄亂離幾乎已成爲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此時刀身突然斷裂,驚訝間她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背對他的得一子聽到身旁動靜,已然轉過頭來。眼見謝貽香這般舉止,得一子先是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頓時臉色大變,厲聲喝問道:“你要作甚?”

    謝貽香本就是一時間的衝動之舉,面對得一子的當面質問,頓時急得連連搖頭,說道:“我……我……”下意識地往後退避。得一子直氣得渾身發顫,一張臉更是抽搐得變形,搶上幾步再次逼問道:“你……你要殺我?爲什麼?難道……難道就因爲那些螻蟻的性命?”

    謝貽香被爲氣勢所震,只得矢口否認,說道:“不是……不是……”整個人則拼命往後退避,卻被地上橫七豎八的軍士屍體一絆,頓時往城牆邊滑倒。恰逢此間城牆曾受叛軍火炮轟擊,邊上箭垛早已塌陷,全無屏障可言。得一子見謝貽香整個人徑直往城牆外傾斜,雖是狂怒之際,也不由地衝上前去,伸手要將她拖拽回來。

    誰知謝貽香到底是習武之人,眼見自己倒向城外,轉眼間便要跌落城下,身子已下意識地將重心一移,立刻定住了身形;與此同時,得一子也伸手抓住她的肩頭,用力往回拉扯。謝貽香此時已對眼前這個小道士心生恐懼,正恨不得躲他越遠越好,被得一子這一拉扯,急忙用力掙脫。混亂間但見一道緋紅色的光華自大雨中閃現,卻是謝貽香掙扎中手裏的半截亂離不經意揮出,當場便有鮮血飛濺,將得一子的一條右臂齊肘割斷!

    這一意外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無論是謝貽香還是得一子,都嚇得僵直當場。緊接着斷臂之痛傳便得一子全身,頓時令他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四下軍士聽到聲音,這才注意到爭執中的兩人,相繼圍攏過來。慌亂中謝貽香便像是個闖了禍的孩童,連忙丟掉手裏的半截亂離,顫抖着辯解道:“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只見得一子劇痛之下,原本俊俏的面容已扭曲得猙獰可怖,慘白的面頰在雨水的沖刷下,更是不見一絲血色,兀自捂着斷臂處來回盤旋。四下衆軍士正要上前救助,不料他二人本就身在損毀的城牆邊上,得一子這一踉蹌踱步,當場一腳踏空,整個人已從箭垛損毀處跌出城牆,徑直往城下洪水中掉落。千鈞一髮之際,一旁的謝貽香情急之下,一時顧不得細想,全副心思只想着救人,當即如箭一般衝出城牆,在半空中探手抓住了得一子胸前衣襟。

    然而謝貽香雖然抓住下墜中的得一子,但自己此時也已身在城牆之外,兩個人依然是往城下洪水中掉落的結局。慌亂中謝貽香空着的左手便往身後亂抓,想要找尋借力之處,不料竟果然抓到一物。原來那親軍都尉府的辛統辦身爲此戰監軍,聽到得一子的慘叫,急忙趕了過來,眼見得一子和謝貽香相繼跌出城牆,他急忙以雙腳勾住城牆邊緣,同時探出自己的金絲長弓,想要用弓弦將謝貽香套住,正好被慌亂中的謝貽香稀裏糊塗抓住了弓背。

    當下謝貽香便握緊辛統辦的弓背,在半空中借力穩住身形,同時右手發力,抓緊得一子的道袍衣襟努力將他往上提起,喫力地說道:“先……先上去再說……”卻見半空中的得一子已不再叫喊,只是用那對灰白色的瞳孔默默凝視着自己,眼神中全無喜怒哀樂,便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

    謝貽香只覺心中莫名一慟,竟不敢與他對視,只能死死抓緊得一子的衣襟,轉頭招呼上方的辛統辦,要他想辦法將自己和得一子拉上去。隆隆雨聲中,忽聽下方的得一子突然開口,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喃喃自語道:“是我……錯了……錯了……”

    謝貽香不禁回頭一看,只見暴雨沖刷下,得一子嘴角處揚起一絲淒涼的冷笑,用一種悲哀又惋惜的眼神望向自己,口中淡淡說道:“我一直以爲,你和他們不一樣,原來……是我錯了。你,也只是這世間萬千螻蟻中的一隻罷了……”

    說到這裏,得一子已探出左手,一舉解開他腰間那條硃紅色的腰帶。伴隨着腰帶一去,他整個身子便從道袍中滑出,徑直往下墜落,轉彎間便沒入了城牆下方那滔天洪水之中,泛起大圈漣漪,隨即便在傾瀉的暴雨和激盪的水流中消失不見,蹤影全無。只剩城牆外懸掛在半空中的謝貽香,手中還死死拽着他那件漆黑色的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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