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競月貽香 >25 窺隱私人間煉獄
    ♂nbsp;   當下謝貽香便湊到那間木屋窗前,透過破爛的窗戶紙往裏窺探。只見房中的桌上點着半截蠟燭,呈一豆火光微微搖曳;當桌而坐的兩人,一個是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神態極是斯文,另一個則是五大三粗的壯漢,形貌倒像是個屠夫,正是之前說話的兩人。就在這兩個男子身後,還分別站立着兩個婦人,臉上淚痕清晰可見,想來便是這兩個男子各自的妻子,雖然一個是錦衣長裙、一個是荊釵短衣,但懷中都抱着一個兩三歲的嬰孩,此時睡得正酣。

    謝貽香不禁心中疑惑,看這屋裏的情況,顯是兩戶身份懸殊的人家正在商量事情,卻不知是因爲何事,也不知爲何要選在這深夜之中。過了半響,纔看到那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嘆了口氣,說道:“多說也是無益,唉,既然能夠因此相識,也算是緣分一場。難得你我家裏都是個男孩,又是一般年紀,誰也不曾喫虧。不如這便……這便……”他並未將話說完,但身後的妻子已是淚如雨下,而對面那個荊釵短衣的婦人見狀,也急得痛哭起來,將懷中的嬰孩死死抱緊,彷彿生怕被人奪走。

    誰知那屠夫模樣的壯漢已厲聲喝道:“哭什麼哭?老子自己都沒有飯喫,哪裏有飯給他喫?”說罷,他伸手便從自己的妻子懷中搶過那個嬰孩,重重塞到那書生打扮的男子懷裏,然後又將對面那錦衣婦人懷中的嬰孩奪了過來。一時間在場的兩個婦人都是嚎啕大哭,那書生打扮的男子連忙低聲勸道:“噓——千萬別吵!這……這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莫要驚動了旁人!”

    看到屋子裏發生的這一幕,謝貽香就算是個白癡,也該看懂了這兩家人的用意,頓時渾身冰涼。原以爲“易子而食”之事,只是出現在史書裏的一句記載罷了,哪知就在本朝這“太平盛世”之下,在今夜這寧義城裏,這一幕居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謝貽香急忙定下神來,想起自己背後的包袱裏還有那杜師爺偷偷給的一袋稻米,急忙去伸手去摸,想要用這袋稻米救回那兩個嬰孩的性命。不料她這一摸,卻是摸了個空,背後的包袱裏分明空空如也,哪裏有什麼稻米?謝貽香不禁“咦”了一聲,難道自己竟是將那袋五六斤重的稻米留在了衙門的客房裏,並未隨身攜帶?與此同時,伴隨着她發出的聲響,屋裏的人頓時驚醒,那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連忙低聲喝問道:“什麼人?”而那屠夫也似的壯漢更是站起身來,立刻便要開門出來查看。

    一時間謝貽香只覺心中堵得喘不上氣,竟沒勇氣面對屋子裏發生的這一幕,下意識地展開輕功,徑直竄上了房頂,隨後沿着街邊這一排房舍的屋脊狂奔而去。直到她一口氣跑出數十丈距離,讓那兩家人再也尋不到自己,她才終於在一處屋頂上停下腳步,但覺渾身痠軟無力,就這麼在屋頂上平躺下來,獨自仰望頭頂上的夜空。

    要知道方纔木屋裏發生的這一幕,不過是謝貽香無意之中偶然撞見,而就在今夜的這座寧義城裏,私底下還不知還有多少類似的慘劇已經發生,又或者是正在發生。再看附近的好些戶人家,都還透露出微弱的燈火光,令夜空中飄蕩着一股淡淡的肉香,謝貽香這才終於明白他們鍋裏烹煮的是什麼肉。想不到自己因爲這樁“人廚案”一路追來此地,卻遇到恆王叛軍圍城,令整座寧義城陷入如此境地,自己若是真要緝拿一個“殺人喫人”的兇手,那麼這全城的百姓,豈非全是殺人兇手?這整座寧義城,豈非更是人間煉獄?

    想到這裏,謝貽香有生以來的一切認知,幾乎已在剎那間徹底崩潰。自己之所以加入刑捕房任職,便是想懲惡揚善,單純地替百姓做些事。可是歸根到底,將一樁命案破獲、拿一個兇手歸案、替幾戶人家洗冤,又能有多大的意義?就好比是眼下這樁“人廚案”,迄今爲止記錄在案的總共也就四起,六年裏勉強算是有十一個人因此喪命;就算這個“人廚”六年間犯下的是四十起案子,殺害了一百多條性命,只怕也比不上這座寧義城裏一夜之間發生的殺人喫人之舉。難怪那方大人在聽到自己的來意之後,根本就不願理會。面對恆王的叛軍圍城,寧義城裏的百姓爲了填飽肚子苟活下去,就連自己的親生孩童也捨得喫掉,那還有什麼是他們不能喫、不敢喫的?

    而對這座寧義城而言,已經根本不需要自己這個金陵刑捕房的捕頭了。因爲所謂律法一物,看似公正嚴明,但古往今來皆是“法不制衆”。面對寧義城裏如今這千千萬萬個“人廚”,莫說自己只是刑捕房裏一個小小的捕頭,就算是皇帝親臨,難不成還能依律秉公辦理,將這全城的百姓趕盡殺絕?

    所以如今的寧義城,已經徹底淪爲一個座無法無天的妖魔之城,又或者說是人間煉獄。而造成這一局面的,正是以三萬大軍圍城、口口聲聲說“兵不血刃、不殺一人”的恆王。要是換成以前的謝貽香,撞見如此局面,說什麼也不會袖手旁觀,定要想方設法化解這一城之危。但是自從父親被皇帝的一隻蒸鵝賜死之後,她已徹底看清了當今皇帝的面目,對朝廷已是心灰意冷,甚至是深惡痛絕。雖然謀反的恆王也絕非善類,但從她的立場來看,便等於是兩個大惡人正在相互廝殺,她又會幫助朝廷對付恆王?

    再回想起方纔那個遊方道士提到的“四皇並起”,逐一盤點下來,皇長子和當今皇帝本就是一丘之貉,不提也罷;而趙王和恆王這兩個皇子也是奸邪狡詐之輩,比起當今皇帝只怕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是那個只有十多歲心智的公孫莫鳴,如今有言思道、寧萃和哥舒王子等人在旁輔佐,就算他還能保留一顆赤子之心,大權也早已落入身旁這幾個惡人的手裏,更不會是什麼善類。所以思來想去,這些所謂的“真龍天子”裏面,到頭來竟沒一個是好東西。

    得出這一結論,謝貽香忽覺腦海中彷彿有一道驚雷劃過,將她整個人映照得一片通透,也不知是不是那個言思道留在自己腦海裏的“鬼魂”作祟,過去幾個月裏甚至是有生以來一直沒能想通的事,反倒變得豁然開朗,終於在這寧義城的今夜,想明白了這世上最基本的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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