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競月貽香 >55 波橘雲詭
    就在這春滿大地之際,岳陽城郊的荒野之上,一座新砌的孤墳孑然而立。墳前插着一塊破舊的木牌,上面沒有姓名,只寫着“叔叔之墓,侄女叩首”這八個字。

    一個披麻戴孝的白衣少女正站在這塊木牌前。她一面伸手輕撫着木牌,一面淡淡地說道:“人生數十年,到頭來不過是一杯黃土。想不到叔叔身爲刑捕房總捕頭,到頭來,畢竟也逃不開這個下場。”

    說完這話,她便緩緩轉過身上,面無表情地凝視着站立在墳前一個黑衣男子,輕聲問道:“我並沒在墓碑上寫上他的名字,並不是不想寫,而是不敢寫。”

    那黑衣男子的神色也很平靜,點了點頭,接口說道:“莊浩明一生樹敵無數,他活着的時候,別人或許還會忌他三分。如今他既已身故,若是要想入土爲安,也只能立個無字碑。”頓了一頓,他又說道:“但是眼下我已經親眼看見了莊浩明的墓。如此說來,謝三小姐今日約我前來,是不打算讓我活着回去了。”

    謝貽香冷冷當即回答道:“你本可以不來。”

    黑衣男子又點了點頭,嘆道:“不錯,我本不願來。想我李惟遙身爲江海幫幫主,座下弟子遍及大江南北,就算我今日不來,只怕謝三小姐也是束手無策……”

    謝貽香不禁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但是你已經來了。”

    李惟遙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緩緩說道:“不錯,既然我已經來了,又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只是希望三小姐能明白一點,那便是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並不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

    他擡頭仰望着天空,喃喃說道:“就好比莊浩明,他又何嘗想做一隻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到頭來孤苦伶仃,還要整天如履薄冰,連最基本的妻小家人都不敢奢求?他之所以會落到這個下場,只有一個緣故,那便是他是刑捕房的總捕頭,而且還是一個盡職的總捕頭。若換做是我坐在莊浩明的位置上,未必便能比他做得好,甚至還會結下比他更多的仇家。所以平心而論,莊浩明確然是個好官,也算是條好漢。”

    謝貽香並沒有回答,只是默然打量着眼前這個江海幫幫主,彷彿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一般。那李惟遙話語不停,繼續說道:“但是家父畢竟是死在莊浩明手上,他便是我的殺父仇人,這是事實;而我是江海幫的幫主,無論是幫內也好,幫外也好,隨時都有數萬雙眼睛盯着我的一舉一動,這也是事實。所以無論如何,莊浩明這個殺父之仇,我必須要報。”

    謝貽香終於冷笑道:“冤冤相報,至死方休。你殺莊浩明的時候,便應該想到會有今日。”

    李惟遙淡淡地一笑,說道:“不錯。”然後他擡起手掌,斜指對面的謝貽香,笑道:“話已說盡,請出招。”

    謝貽香並沒有拔刀,而是反問道:“你是來求死的?”

    李惟遙搖了搖頭,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伸出的那支手掌卻動了。只見他一掌斜斜地往前劈出,卻並不是劈向謝貽香,而是劈向那座新立的莊浩明之墓。

    他這一招之中,暗含着江海幫那“江河倒灌”的內勁,掌力未到,“啪”的一聲,掌風已將莊浩明墳前的木牌墓碑掃作了兩段。謝貽香驚怒之下,亂離隨心而起,化出一道緋紅之光,要去攔下李惟遙的這一招。

    卻見李惟遙陡然收掌,身形一晃,便讓謝貽香劈出的亂離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謝貽香急忙抽回短刀,鮮血便從他的胸腔裏狂噴了出來。

    只聽李惟遙低聲說道:“你以爲我當真想做這個江海幫的幫主?”然後他退開幾步,腳下一個踉蹌,人已坐倒在地,繼而緩緩地閉上了雙眼,臉上兀自帶着一絲欣慰。

    一直以來,這位江海幫幫主始終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所行之事可謂是陰險卑鄙,哪料得到他今日應約前來,居然是要一心求死?

    謝貽香不禁踏上兩步,眼見李惟遙的身子微微起伏,還有最後的一絲氣息。她忍不住問道:“你這又是何苦?”

    那李惟遙艱難地搖了搖頭,斷斷續續地說道:“天下之水血腥多時,如今已在洞庭湖掀起序幕,自此以後……便該是亂世當道了。而我……已經很累很累了……此生恨不移封向酒泉,卻自紅塵多紛擾……”話音越來越低,終於再不可聞。

    謝貽香呆呆地望着李惟遙的屍體,過了好久好久,這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轉向莊浩明的墳墓,將斷裂的木牌扶起,輕輕靠在墳堆上面,然後沉聲說

    道:“朝廷的兩千萬兩白銀無故遺失,這件事還沒有結束。如今叔叔既然已經無力再查,那便由我替你去查。”

    那“無才無德”曾無息當頭領先,從山洞中大步踏了出來,眼前頓時變得一片光明。

    她身後依次踏出一長串隊伍,隱隱竟有數百人,當中或肩挑、或揹負、或推車,攜帶着大量物資,儼然是從龍躍島安然撤離的一干幫衆。

    而此地已在洞庭湖西南,隸屬沅江地界。

    至於那洞庭湖沿岸的那些營寨哨站,早已被朝廷的大軍盡數攻破,行進之間,可謂是步步皆兇險。若非憑藉曾無息親自規劃的這條暗道,眼下他們這一行人決計不可能似這般平平安安地退回沅江。

    只要到了沅江,便到了發源之地,不但有羣山萬水之險阻,更有黎民百姓之齊心。任憑朝廷的千軍萬馬殺來,衆人也再不必擔憂。

    眼見自己終於脫困,曾無息當下正要鬆一口氣,卻陡然發現就在這暗道的出口之前,竟有一個老者漫不經心地坐在一塊禿石之上,手拿一根漆黑的旱菸杆,正自鳴得意地吞雲吐霧。

    曾無息大驚之下,脫口喝問道:“你……你是當日前來拜山的蕭先生?你如何會在此地?”

    那老者似乎有些耳背,聽得曾無息發問,當即緩緩轉過頭來,反問道:“你稱呼老夫爲什麼?”曾無息倒抽一口涼氣,原以爲踏出這條暗道,自己一行人便可脫身,誰知此人卻如同鬼魅一般陡然現身於此。照此看來,那先競月和謝擎輝只怕也是身在附近了。

    當下曾無息止住身後的一干幫衆,強自定神說道:“閣下究竟意欲何爲?”那老者又抽了一口手中的旱菸,忽然展顏一笑,說道:“報仇!龍躍島沉、洞庭水涸的深仇大恨!”

    曾無息微微一愣,心知此人深不可測,只得小心翼翼地問道:“妾身才疏學淺,還請閣下明示。”那老者卻是哈哈一笑,答非所問地說道:“方纔卻是你叫錯了。你要記住,老夫其實並不姓蕭,而是姓方。”

    頓了一頓,他當即點了點頭,補充說道:“不錯,正如爾等所想,乃是‘方東鳳’的‘方’。”

    這話一出,曾無息身後的幫衆頓時一片譁然,紛紛沸騰起來。當中“洞庭四飛魚”之一的曹裕已高聲喝道:“胡說八道!那夜江爺和鳳老先生不幸被奸人所害,早已死在了先競月刀下,你這老不死的竟敢前來冒充,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那老者嘿嘿一笑,待到衆人的聲音稍微平和下去,這才淡淡地反問道:“外面傳言說老夫身故,於是你們便相信了?”這話說得衆人又是一愣,頓時沒了聲音。

    需知這方東鳳名爲江望才的軍師,卻一向深居簡出,形同鬼魅,整個洞庭湖上下除了江望才之外,還真沒幾個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前些日子曾有傳言,說方東鳳和江望才一併死在了岳陽府衙,那江望才的屍體倒是假不了,但畢竟沒有人親眼見過方東鳳,也不知道屍體的真假。再加上洞庭湖門下的幫衆早已將方東鳳傳揚得神乎其技,本就有些不信方東鳳的死訊。此刻聽到老者的這一反問,衆人心中的疑惑頓時重新生出。

    莫非這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老者,纔是真正的方東鳳?曾無息微一沉思,當即說道:“閣下若是鳳老先生,當日又爲何會與朝廷的人同路,前來我洞庭湖拜山?”

    那老者哂笑道:“自古兵不厭詐,敵我之間,本就虛虛實實,又豈是你所能領會的?若連你都可以堪破老夫的用意,江爺又何必請我來坐這洞庭湖軍師之位?”

    這話出口,自曾無息以下的一干幫主立即鴉雀無聲。那老者又吸了一口旱菸,緩緩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而今洞庭湖已破,龍躍島不可期,爾等雖能苟全性命,然而較之喪家之犬,又有什麼區別?待到朝廷接掌湖廣,只需一套堅壁清野之策,便可置爾等於死地,所以眼下你們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了。”

    “要知道昔日江爺對老夫曾有知遇之恩,如今他雖已不在,方東鳳卻也懂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眼下你們唯一的選擇,便是和老夫同心協力,爲江爺、爲死去的弟兄、爲洞庭湖報仇!曾夫人,你說是也不是?”

    一時間,所有人都望向隊伍前方的曾無息,看她要如何回答。曾無息沉默了許久,忽然展顏一笑,向那老者躬身施禮,說道:“既然如此,請恕妾身適才無禮,拜見鳳老先生!”

    【本案(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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