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紅樓春 >第一百八十一章 公案
    鹽院衙門,忠林堂。

    林如海看着賈薔,無奈笑道:“你啊,何苦又和半山公拌嘴?”

    先前賈薔送別韓彬時,臨上船韓彬教訓他兩句,又被賈薔給頂了回去……

    賈薔更無奈,苦笑道:“姑祖丈,哪裏是我要和他吵,是半山公骨子裏視商賈爲奸邪,一心想勸我‘改邪歸正’,幫他掃平鹽商。怎麼可能?”

    林如海好奇道:“怎麼就不可能呢?你應該知道,八大鹽商之族,沒有一家不是喝鹽血的。鹽商之間彼此私鬥,哪一家手上沒有百十條人命?齊家那個老狐狸,原不過是熬鹽鹽民出身,能富貴一族六十餘載,你知道他又殺過多少人?這些人,哪一家不該死?”

    賈薔點頭道:“或許如此,但我覺得,存在就是合理。哪怕齊家老狐狸殺過人,但他殺的一定是同行,殺的是同樣雙手染血的鹽商,而不是百姓。另外,是朝廷的鹽政,和不完善的監管,造成的這一切。當然,朝廷想要秋後算賬,明確罪證後將他們繩之以法,我舉雙手贊成。但想以我爲刀,實在做不到,也不可能。”

    林如海搖頭淡淡苦笑道:“你以爲我和半山公不想麼?只是……旁的不說,只齊家那老狐狸,用了至少二十年的時間,將他六十多年的罪證一筆一筆消融的乾乾淨淨,如今,連個苦主都找不着,更別提罪證了。其他幾家,雖不如齊家做的乾淨,但是,效仿齊家花下去大把銀子,如今就算能留下些罪證來,也多隻是一些無干緊要的小毛病。朝廷又如何能將他們繩之以法?齊家那個老狐狸,實在讓人頭疼哪。”

    賈薔笑道:“縱然如此,半山公也不該讓我去碰瓷吧?我不過一個連功名都沒有的草民,江山社稷之重對我來說,太過遙遠,也摻和不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是沒錯,可如今距離天下興亡來說,還很遙遠,爲了半山公心中的志向,就要我去碰瓷,就算能抖一時之威風,可以後我行事又該如何艱難。十年二十年後清算時,今日事便是我的種禍之舉。”

    林如海前面聽着還算淡然,可聽到最後一句時,終究還是變了面色,沉聲道:“十年、二十年後清算時?薔哥兒,此言何意?”

    賈薔搖頭道:“姑祖丈,我學識淺薄,但也知道古往今來,多少賢臣名相,都革新過大政,以求掃除沉珂,中興盛世,半山公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他們有的成功了,有的失敗了。但即便能做到,這盛世又能堅持多久?

    長不過幾十年,短則幾個月!

    多隨君王更替,新政便一朝荒廢。甚至等不到君王更替,等新政大行後,爲了平息失去利益羣衆的反撲,就開始清算革新者的,以固皇權。

    這些事,何嘗鮮見過?

    半山公視商賈爲仇寇,勢必得罪一大批權貴,其手法愈酷烈,日後反撲也就愈發慘烈。

    當然,我不只是怕下場不好,而是以爲,單純想要靠殺富來濟貧,只能是死路一條!”

    在賈薔看來,韓彬很有可能嚐到了抄家的甜頭。

    只一個馮家和一個梅家,現銀就能抄出五十多萬兩,而這兩家的財力根本無法同揚州八大鹽商相提並論。

    若是將這八家都宰殺了喫肉,朝廷怕就能過個大肥年,天子也能大大的鬆一口氣。

    再者,這八家哪一家沒有罪行,殺之不冤,何樂而不爲?

    但在賈薔看來,這種行爲對大燕來說,未必一定利大於弊。

    敲打可以,鉅額罰款,甚至是以罪證入刑殺一批人都行。

    但無確切的罪名直接抄家滅族,這樣駭人的懲罰,勢必會搞的人心惶惶,破壞大燕的社會穩定和本就薄弱的商業生態。

    有殺雞取卵之嫌,得不償失。

    “殺富濟貧?”

    林如海緊皺着眉頭,看着賈薔提醒道:“薔哥兒,雖然眼下尋不到什麼有力的證據,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訴你,按國朝律法,這八大家抄哪一家都算不得冤枉。就算是殺富濟貧,又有何過?真正做大事,莫要太過迂腐。對朝廷來說,殺他八家,能回補國運,什麼罪名不能入罪?”

    賈薔沉默稍許後,搖頭道:“或許吧,但此事,姑祖丈,我難以相助。我有自知之明,在半山公眼裏,我當然不算什麼。但因爲太上皇三次讚我,又欽賜表字良臣,所以就成了半山公眼裏可用之刀。以太上皇之良臣,去殺景初舊人。至於這柄刀以後會遭遇怎樣的反噬,我想半山公並不會太在意。爲了江山社稷,他連自己的命和血親子孫的命都能捨棄,更何況我的?

    但是,我卻只是一個自私的小人物,不求聞達於諸侯,只希望能和家人一起,自在度日。

    能獨善其身之後,若有餘力,則盡最大的力量,去做些力所能及幫助他人之事。所以,我對半山公敬則敬矣,卻終究不是一路人。”

    林如海聞言,陰沉的面色變得有些複雜,看着賈薔道:“你每每都能給我一些驚訝,原本已經不將你當尋常少年了,可你這番話,又讓我大喫一驚哪。你能有這個見識,實在是不易……不過,倒也未必盡善盡美。譬如,你就想漏了一人。”

    賈薔看向林如海,輕聲道:“姑祖丈所言,莫非是……當今天子?”

    林如海眼睛一睜,眼中綻放異彩,根本不加遮掩激賞之色,道:“你連這點都想到了?既然你能想到當今天子,就該明白天子是何等聖明,又何等勤政愛民!有如此君王在朝,難道我等還不該捨身報效,盡展胸中所學,以盡平生之志?”

    賈薔聞言,面色隱隱複雜道:“姑祖丈,你說的有道理。我對天子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爲了山西一地的百姓,將整個山西省自巡撫而下的大大小小一百多個官員,悉數拿下,自國朝鼎定以來,這還是第一回。天子也不像太上皇那般,性喜奢華,自登基以來,莫說大興土木,連修繕皇宮大內都捨不得花銀子。這些,都符合古之明君的標準。但是……”

    “但是什麼?”

    林如海皺眉問道,他不是真想問計於一個少年,哪怕這個少年如此驚豔。

    官場上的事,政務上的事,不是靠驚才絕豔的天賦能決定的。

    但這種新奇的想法,還是能給他帶來不少啓發,有助於他這個當局者,看清當下的時局。

    連林如海和賈薔都能想到他回京入朝後的處境不妙,他難道還會想不到?

    就聽賈薔道:“但是,天子忍了那麼多年,果真一朝革新大政,勢必雷厲風行。治大國當如烹小鮮,一旦用急,好事就容易變成壞事,遭到的反彈,也一定酷烈!先生,學生以爲,商人該不該壓制?是該壓制。但壓制的手段,一定不能如此霸道蠻橫不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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