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贅婿 >第九〇五章 大地驚雷(七)
    許多年後,李師師常常會想起武朝景翰十三年的汴梁。

    那是女真人南來的前夕,記憶中的汴梁溫暖而繁華,眼目間的樓宇、屋檐透着太平盛世的氣息,礬樓在御街的東頭,夕陽大大的從街道的那一端灑來。時間總是秋天,溫暖的金黃色,街市上的行人與樓宇中的詩文樂聲交相互映。

    那樣的繁華,總在雨打風吹去後纔在記憶裏顯得更爲深刻。

    對於這樣的回憶,寧毅則有其它的一番歪理邪說。

    “都是顏料的功勞。”

    顯得沒有多少情趣的男人對此總是信誓旦旦:“從古到今這麼多年,我們能夠利用上的顏色,其實是不多的,比如說砌房子,大紅大紫的顏料就很貴,也很難在鄉鎮農村裏留下來,。當年汴梁顯得繁華,是因爲房子至少有些顏色、有維護,不像農村都是土磚牛糞等到工業發展起來以後,你會發現,汴梁的繁華,其實也不值一提了。”

    說這種話的寧毅在審美上其實也有些不值一提,他後來常常要求人們把牆刷成一整堵白的,讓人看了像是到了與山山水水格格不入的另一個地方。他會詩文,但很顯然,並不懂得作畫。

    記憶中的汴梁總是秋天,也總是傍晚,大大的夕陽暖得很漂亮。那是武朝兩百年繁華的夕陽,在另一個角度上,或許是因爲當時李師師的那段生活也走到了末尾。她作爲礬樓花魁倚在窗戶邊上打盹的日子即將過去了,她在心中猶豫着將來的選擇。

    沒能做下決定。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一個巨大的、變亂的時代,就那樣突兀地推到了她的眼前,也推到承平兩百年的武朝百姓的面前。

    她想起當年的自己,也想起礬樓中來來往往的那些人、想起賀蕾兒,人們在黑暗中顛簸,命運的大手抓起所有人的線,粗暴地撕扯了一把,從那以後,有人的線去往了完全不能預測的地方,有人的線斷在了空中。

    當視線能夠稍稍停下來的那一刻,世界已經變成另一種樣子。

    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待,她偶爾也會想起在江寧與寧毅再見的那個片刻。

    無論之於這個世界,還是於她個人的人生,那個名字都是數十年間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她一度爲之傾心,後來又爲之感到迷惑,甚至感到憤怒和不解在時間流轉和世事變遷中,人們的兒女私情有時候會顯得渺小,在那個男人的身邊,她總是能看到一些更加巨大的事物的輪廓。

    回想最後在礬樓中的那段時日,她正面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選擇,這對許多人來說都是這樣。女人們選擇一位夫婿,與他結爲夫妻,並且在此後數十年裏相濡以沫、相夫教子如果這一切順利地發展,女人們將擁有一段幸福的人生。

    如李師師這般的清倌人總是要比別人更多一些自主。清白人家的姑娘要嫁給怎樣的男子,並不由她們自己選擇,李師師多少能夠在這方面擁有一定的自主權,但與之對應的是,她無法成爲別人的大房,她或許可以尋找一位性格溫和且有才情的男子寄託一生,這位男子或許還有一定的地位,她可以在自己的姿色漸老前生下孩子,來維持自己的地位,並且享有一段或者一生體面的生活。

    這樣的選擇裏有太多的不確定,但所有人都是這樣過完自己一輩子的。在那如同夕陽般溫暖的時日裏,李師師一度羨慕寧毅身邊的那種氛圍,她靠近過去,隨後被那巨大的事物帶走,一路上身不由己。

    很難說是幸運還是不幸,此後十餘年的時間,她看到了這世道上更加深刻的一些東西。若說選擇,在這其中的某些節點上當然也是有的,例如她在大理的那段時間,又例如十餘年來每一次有人向她表達傾慕之情的時候,如果她想要回過頭去,將事情交給身邊的男性去處理,她始終是有這個機會的。

    在小蒼河的時候,她一度因靖平之事與寧毅爭吵,寧毅說出來的東西無法說服她,她一怒之下去了大理。小蒼河三年的大戰,他面對中原百萬大軍的進攻,面對女真人始終都在猛烈地抗爭,李師師覺得他就是這樣的人,但死訊傳來了,她終究忍不住出去,想要尋找一句“爲什麼”。

    寧毅並沒有回答她,在她以爲寧毅已經去世的那段時日裏,華夏軍的成員陪着她從南到北,又從北往南。將近兩年的時間裏,她看到的是已經與太平年月完全不同的人間慘劇,人們淒涼哭喊,易子而食,令人悲憫。

    但是在這不仁的天地之間,如果人們的心中真的沒有了反抗的意志、嗜血的獸性,光憑着讓人憐憫,是活不下來的。礬樓的歌舞只是太平時節的點綴,令人悲憫的小姑娘,最終只能變成凍餓而死的枯骨。

    需要多少人的覺醒和反抗才能撐起這片天地呢寧毅的回答一度讓人感到非常的天真:“最好是所有人。”

    當年的李師師明白:“這是做不到的。”寧毅說:“如果不這樣,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意思呢”沒有意思的世界就讓所有人去死嗎沒有意思的人就該去死嗎寧毅當年稍顯輕佻的回答一度惹怒過李師師。但到後來,她才漸漸體會到這番話裏有多麼深沉的憤怒和無奈。

    一個人放下自己的擔子,這擔子就得由已經覺醒的人擔起來,反抗的人死在了前頭,他們死去之後,不反抗的人,跪在後頭死。兩年的時間,她隨盧俊義、燕青等人所看到的一幕一幕,都是這樣的事情。

    她仍舊沒有完全的理解寧毅,大名府之戰後,她隨着秦紹和的遺孀回到西南。兩人已經有許多年未曾見了,第一次碰頭時其實已有了些許陌生,但好在兩人都是性情豁達之人,不久之後,這陌生便解開了。寧毅給她安排了一些事情,也細緻地跟她說了一些更大的東西。

    “礬樓沒什麼了不起的。”有時候顯得機靈,有時候又格外不會說話的寧毅當時是這樣嘚瑟的,“這世上的女子呢,讀書之人不多,見過的世面也少,總體上說起來,其實是無趣的。男人爲了自己享受啊,創造了青樓,讓一些讀書識字會說話的女子,出售愛情的感覺。但我覺得,在獨立的兩個人之間,這些事情,可以自己來。”

    寧毅說起這些並非大言炎炎,至少在李師師這邊看來,寧毅與蘇檀兒、聶雲竹等家人之間的相處,是極爲令人羨慕的,因此她也就沒有對此進行反駁。

    “將來不論男孩女孩,都可以讀書識字,女孩子看的東西多了,知道外面的天地、會溝通、會交流,自然而然的,可以不再需要礬樓。所謂的人人平等,男女當然也是可以平等的。”

    “當然也不要高興得太早,人跟人之間平等的基礎,實際上在於承擔責任,擔不起責任的人,實際上是拿不到任何權力的。女人要跟男人平等,前提條件是她們有了自己的能力,條件滿足之後,接下來其實還會有一個證明能力、爭取權力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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