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贅婿 >第九六二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六)
    夜色已經深了,國公府上,時立愛的手按上那張名單,沉默許久,看來像是因爲年邁而睡去了一般。這沉默如此持續一陣,陳文君才終於忍不住地說道:“老大人”

    時立愛那邊擡了擡頭,睜開了眼睛:“老朽只是在斟酌,如何將這件事情,說得更溫和一些,然而真是老了,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說辭。只因此事的理由,夫人心中應當再清楚不過,老朽也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說法,將如此清晰之事,再向您解釋一遍。”

    時立愛的目光望向陳文君,看來老邁的雙眼之中卻帶着灼人的拷問。陳文君深吸了一口氣:“我只知道,老大人當初親口答應了我的。”

    “老朽食言,令這兩百人死在這裏,遠比送去穀神府上再被交出來殺掉好得多完顏夫人,此一時、彼一時了,今日入夜時分,酬南坊的大火,夫人來的路上沒有見到嗎眼下那邊被活活燒死的人,都不下兩百,活生生燒死的啊”

    時立愛說到這裏,陳文君的雙脣緊抿,目光已變得堅決起來:“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大人,南面的打打殺殺無論如何改不了我的出身,酬南坊的事情,我會將它查出來,公佈出來前頭打了敗仗,在後頭殺那些手無寸鐵的奴隸,都是懦夫我當着他們的面也會這麼說,讓他們來殺了我好了”

    “夫人巾幗不讓鬚眉,說得好,此事的確就是懦夫所爲,老夫也會嚴查,待到查出來了,會當着所有人的面,公佈他們、斥責他們,希望接下來打殺漢奴的行徑會少一些。這些事情,上不得檯面,因此將其揭發出來,便是理直氣壯的應對之策,您做這件事,很對,若到時候有人對您不敬,老夫可以親手打殺了他。”

    老人緩緩地說完了這些,頓了一頓:“然而夫人也心知肚明,整個西面,元帥府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父兄,死在了這一次的南征途中,您將他們的殺人泄憤揭出來當面指責是一回事,這等形勢下,您要救兩百南人俘虜,又是另一回事。南征若然順利,您帶走兩百人,將他們放回去,輕而易舉,若夫人您不講道理一些,召集家將將五百人都搶了,也無人敢將道理講到穀神面前的,但此時此刻、西面局勢”

    夜風吹過了雲中的夜空,在院落的檐下發出嗚咽之聲,時立愛的嘴脣動了動,過得許久,他才杵起柺杖,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西南敗陣之慘烈、黑旗軍火器之暴烈、軍心之堅銳,前所未見,東西兩府之爭,要見分曉,傾覆之禍近在眼前了。夫人,您真要以那兩百俘虜,置穀神闔府上下於死地麼您不爲自己想想,就不爲德重、有儀想一想,那是您的孩子啊”

    陳文君的眼神微微一滯,過得片刻:“就真沒有辦法了嗎”

    時立愛的目光望着她,此時才轉開了些:“穀神英雄一世,寫回來給夫人的信中,莫非就只是報喜不報憂”

    “他在信中說,若遇事不決,可以過來向老大人請教。”

    時立愛擡起頭,呵呵一笑,微帶諷刺:“穀神大人心胸寬闊,常人難及,他竟像是忘了,老朽當年出仕,是跟隨在宗望元帥麾下的,而今說起東西兩府,老朽想着的,可是宗輔宗弼兩位王爺啊。眼下大帥南征失利,他就不怕老夫反手將這西府都給賣了。”

    老人的這番說話近似喃喃自語,陳文君在那邊將茶几上的名單又拿了起來。其實許多事情她心中何嘗不明白,只是到了眼下,心懷僥倖再來時立愛這邊說上一句罷了,只是期待着這位老大人仍能有些手段,實現當初的應諾。但說到這裏,她已經明白,對方是認真地、拒絕了這件事。

    “若老夫要動西府,第一件事,便是要將那兩百人送到夫人手上,到時候,西南慘敗的消息已經傳出去,會有無數人盯着這兩百人,要夫人交出來,要夫人親手殺掉,如若不然,他們就要逼着穀神殺掉夫人您了完顏夫人啊,您在北地、身居高位如此之久了,莫非還沒學會一絲半點的戒備之心嗎”

    陳文君將名單折起來,臉上慘淡地笑了笑:“當年時家名震一方,遼國覆滅時,先是張覺坐大,後來武朝又三番四次許以重諾、過來相邀,老大人您不僅自己嚴詞拒絕,更是嚴令家中子孫不許出仕。您後來隨宗望元帥入朝、爲官行事卻不偏不倚,全爲金國大勢計,並未想着一家一姓的權力沉浮您是要名留青史的人,我又何須戒備老大人您。”

    時立愛柱着柺杖,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我出仕之時心向大金,是因爲金國雄傑輩出,大勢所向,令人心折。無論先帝、今上,還是宗望大帥、粘罕大帥、穀神,皆是一代雄傑。完顏夫人,我不害您,要將這兩百人扣在手中,爲的是穀神府的聲譽,爲的是大帥、穀神歸來之時,西府手中仍能有一些籌碼,以應對宗輔宗弼幾位王爺的發難。”

    他的柺杖頓了頓:“穀神在送回來的信上,已詳細與老夫說過黑旗之事。此次南征,西路軍確實是敗了,黑旗那邊的格物發展、治軍理念,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老朽久居雲中,因此對大帥、穀神的治軍,對大造院的發展,心中也是有數。能夠擊敗大帥和西路軍的力量,將來必成我大金的心腹之患,大帥與穀神已經做出決定,要放下許多東西,只希望能在將來爲對抗黑旗,留下最大的力量。故此爲金國計,老朽也要保證此事的平穩過渡宗輔宗弼兩位王爺拿到了將來,大帥與穀神,留下經驗”

    他的說話聲中,陳文君坐回到椅子上:“即便如此,隨意虐殺漢奴之事,將來我也是要說的。”

    “我大金要興盛,哪裏都要用人。這些勳貴子弟的父兄死於戰場,他們遷怒於人,固然情有可原,但於事無補。夫人要將事情揭出來,於大金有利,我是支持的。唯獨那兩百俘虜之事,老朽也沒有辦法將之再交到夫人手中,此爲鴆毒,若然吞下,穀神府難以脫身,也希望完顏夫人能念在此等情由,原諒老朽食言之過。”

    老人一番鋪墊,說到這裏,還是象徵性地向陳文君拱手道歉。陳文君也未再多說,她久居北地,自然明白金國高層人物行事的風格,一旦正做出決定,無論是誰以何種關係來干涉,都是難以打動對方的了。時立愛雖是漢人,又是書香門第出身,但行事作風雷厲風行,與金國第一代的豪傑的大抵相似。

    如此坐了一陣,到得最後,她開口說道:“老大人一生經歷兩朝沉浮、三方拉攏,但所做的決斷沒有錯過。只是當年可曾想過,西南的天邊,會出現這樣一支打着黑旗的漢人呢”

    時立愛搖了搖頭:“完顏夫人說得過了,人生一世,又非神明,豈能無錯南人懦弱,老朽當年便看不上眼,如今也是這樣的看法。黑旗的出現,或許是物極必反,可這等決絕的軍隊,難說能走到哪一步去不過,事已至此,這也並非是老朽頭疼的事情了,應當是德重、有儀他們將來要解決的問題,希望是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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