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贅婿 >第五九〇章 縱橫鐵騎 風雨長戈(四)
    深秋的冷風在夜裏颳得愈發大了,夜色裏,山的輪廓昏暗,周圍沙沙沙的,是腳步的聲音,帶着半顯痛苦半顯抽泣的呻吟,血腥氣淡淡的散開,有人倒下。

    “……你起來,起來走啊……”

    說話的聲音亦是無力,黑暗中,那人影拖動幾下,又有人過去幫忙,然而這動靜隨後還是化爲了短短的哭聲。因那哭聲屬於男子,故而並不長,男兒有淚不輕彈,尤其對當兵者來說,更是如此,但也因爲這樣,那短暫的哭泣一般的聲音,才顯得愈發慘烈哀慟。

    在這黑暗山間,行走的人不少,許多人都能感受到這一幕,但無法可想,大家都在朝前走,或形單影隻,或互相攙扶。

    不久之後,小河擋住了去路,有人涉水而過,也有人停了下來。距離杞縣已不遠了,寧毅擡了擡手:“歇一歇吧。”隊列周圍,許多人明顯已經有些傷重難支了。

    寧毅的右半身同樣受傷,肩膀、手臂皆有刀傷,纏在了繃帶裏。周圍的竹記衆人傷勢有輕有重的,宇文飛渡被人攙着,身子搖搖晃晃,方纔就幾乎要暈厥倒下了,他的腿上有傷、肋下有傷、背後有傷,在奔跑時由於摔倒,半張臉擦在地上都已磨破——這倒是小事了——身體疲累失血過多,再加上此後的奔行跋涉,能夠支撐下來,只能說是竹記的師父們給他打下了很好的身體基礎。

    相對於宇文飛渡,竹記中的好些高手更懂得激發自身潛力,也更加能忍受傷害,一路跋涉過來,好幾人都是在奔行途中忽然倒地,帶着渾身的重傷悄無聲息地去世了。而在這之前。亦有近百人折損在了戰陣之中這一路帶着的那些大車,更是一輛都不剩下了。

    這樣的戰敗、殺戮,一路奔行逃亡過來後,周圍除了竹記成員、岳飛以及他麾下的殘部,還有諸多潰逃的散兵。此時有的人涉河而過,也有的人眼見寧毅等人停下。他們便也在附近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大抵是在戰場上看到了竹記衆人的奮勇——大戰之後,衆人漫山遍野而逃,來到這裏還能保持編制的,也不多了。

    有些事情是很難去想的。在杞縣呆着的這麼長時間,對衆多榆木炮的調整,原本還期待着發揮一些作用,然而只在路上,就這樣付之一炬了。連竹記的這些人也折損近半,剩下的都是傷疲交加,到底自己這邊在做些什麼,很難歸納,但如果往大一點想,十幾萬人二十萬人的力量都付之一炬了。這樣子也不知道會不會讓人聽來好過一些。

    在往日裏——至少在寧毅還未心灰意冷的往日裏——他是做慣決策者的。但也是因此,他愈發明白,如果所有人都要做決策者。那世上根本一事難成。他出來幫忙,身邊不過三五百人。真要將所有能動用的手下動起來,在這汴梁戰場範圍的,也不過千人之衆,儘管對武朝軍隊的素質失望,對京城內外朝令夕改兒戲一般的決策也有不爽,但既然在這個位置上。也只是戰戰兢兢地做事,一步一步地推進堅壁清野便罷。直至此夜發兵,說要配合西軍姚平仲劫營,發動大的圍剿會戰,他也只是跟隨。哪怕武朝軍隊素質再差。到最後——橫豎都是要打的。

    但遭逢這樣的慘敗,又作爲知道許多京城內幕之人,此時要說心中並無憤怒,那也是不可能的。

    在矮林邊、小河畔的衰草間稍坐片刻,他便去查看周圍的傷者。竹記之中多有武林人,縱然上戰場,身上傷藥都是帶着的,並且大都有傷病經驗。許多人在女真人的追殺途中是傷累交加而死,這時候能夠稍做休息,許多重傷者——只要還沒死的,便大多能保下一條命來。

    但這樣的情況,自然也有例外。在昏暗中穿過人羣時,寧毅聽見名叫林唸的武師正在與弟子低聲說起戰場上保命殺敵的經驗。竹記武者中一些出衆者,有祝彪、齊家兄弟這些往日裏有交集,收羅到麾下的;有梁山上原本的一些頭目,例如跟隨寧毅去過呂梁的疤面大漢聶山;也有外來投靠的綠林人,如田東漢,如那使混銅棒的和尚候烈堂,也有這使五鳳刀的林念。

    這些綠林武者當中,田東漢耿直踏實,因此連周侗都頗爲欣賞他,當初的陣法,還是通過田東漢交到寧毅手上。侯烈堂性格暴烈,嗜武成癡,但嘴巴卻相對沉默,若與人不合,便是一棒打過去的性格。這林念年近四十,身材幹瘦,但面上頗有幾分儒生氣,平日裏性格隨和,也頗爲受人敬仰喜歡,方纔在戰陣當中,他每每舞刀殺入人羣,隨後又拉着陷入險境的同伴出來,大步奔走,受傷卻不多,足見其武學造詣深厚。

    寧毅對武藝也喜歡,聽他低聲往弟子說着:“……你往後反覆練習這幾招,戰陣之上,便能多出一些保命的機會……”走了過去,然而過去纔沒多久,便聽林唸的弟子急促而低聲地說道:“師父!師父!”他連忙跑過去時,卻見中年漢子倚坐在樹下,微微偏着頭,任由弟子怎麼搖,也沒有自己的動靜了。

    旁邊有受了傷正在休息的竹記武者掙扎過來,探了鼻息,捏了脈門,片刻之後,搖了搖頭,寧毅也蹲下去探對方的脈搏:“怎麼了?方纔我還聽見林師傅在說話的!”

    那武者搖了搖頭:“林師傅是油盡燈枯,他早年練功,家中貧寒,身體本就留有暗傷,也一直有咳嗽的毛病。方纔戰陣之上……他是將自己耗盡了……”

    寧毅微微愣了愣,林念家中貧寒,偶爾咳嗽,他是知道的。進了竹記之後,寧毅從不虧待賣命人,給的薪金豐厚,也時常給這些練武的人準備肉食,對方的臉色方纔正常些,不過這年月里人都不重視營養。許多財主因爲節儉,也常年面有菜色,並不出奇。此時寧毅罵了一句:“開什麼玩笑。”將林念放倒在地上,一面做心臟復甦,一面做人工呼吸,如此持續了好些時間。周圍的人沉默而微帶疑惑地看着,林唸的弟子已經哭了出來,寧毅才終於放棄。

    這番折騰之後,他右臂上的傷勢,又已經開始滲血了。

    他在林唸的屍體邊坐了一陣,拍了拍那

    弟子的肩膀:“以後你師父的女兒就是你來照顧了。”然後才站起來離開。林念過來投靠他時,只帶了個同樣身材消瘦皮包骨頭的女兒在身邊,那個女兒同樣病弱,他是記得的。

    這並非周圍唯一淒涼的事情。衆多的傷者、死者,有的或許保下命來,但以後半死不活,又或者手腳斷了,都不出奇。齊家三兄弟中,齊新義的左手幾乎是被齊肘砍斷,此時雖然被包紮住斷口,但失血過多。生死難言。他是不能再走的傷員之一,而齊新翰等人則是首先去往杞縣。尋找信得過的大夫、人手過來做進一步的醫治。一路廝殺,後來又爲了救下兄弟拼盡全力的齊新勇這時候也是重傷暈厥。寧毅走了一遍,也沒什麼能夠說出口來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他將這些人帶來戰場的,而他也不過是個開酒館的老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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