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贅婿 >第六一〇章 超越刀鋒(八)
    天矇矇亮。︾

    丫鬟進來加炭火時,師師從睡夢中醒來。房間裏暖得有些過分了,薰得她額角發燙,連日以來,她習慣了有些冰冷的軍營,乍然回來礬樓,感覺都有些不適應起來。

    “岑姑娘怎麼樣了?”她揉了揉額頭,掀開披在身上的被子坐起來,還是昏昏沉沉的感覺。

    “大夫說她、說她……”丫鬟有點欲言又止。

    “命保住了就行。”坐在牀邊的女子目光平靜地望着丫鬟。兩人相處的時日不短,平日裏,丫鬟也知道自家姑娘對許多事情多少有點冷淡,有種看淡世情的感覺。但這次……畢竟不太一樣。

    “岑姑娘的性命……無大礙了。”

    “……她手沒有了。”師師點了點頭。令丫鬟說不出口的是這件事,但這事情師師原本就已經知道了。

    昨天晚上,便是師師帶着沒有了雙手的岑寄情回到礬樓的。

    這段時日以來,或是師師的帶動,或是城中的宣傳,礬樓之中,也有些女子與師師一般去到城牆附近幫忙。岑寄情在礬樓也算是有些名聲的紅牌,她的性情素淡,與寧毅身邊的聶雲竹聶姑娘有些像,早先曾是醫家女,療傷救人比師師更加嫺熟得多。昨日在封丘門前線,被一名女真士兵砍斷了雙手。

    也是因爲她身爲女子,纔在那樣的情況裏被人救下。昨夜師師駕車帶着她趕回礬樓時,半個身子也已經被血染紅了,岑寄情的雙手則只是得到了粗略的止血和包紮,整個人已只剩一絲遊息。

    國難當頭,兵兇戰危,雖說絕大部分的大夫都被徵調去了戰場。但類似於礬樓這樣的地方,還是能擁有比戰場更好的醫療資源的。大夫在給岑寄情處理斷臂傷勢時,師師疲累地回到自己的院子裏,稍微用熱水洗了一下自己,半倚在牀上,便睡着了。

    天氣寒冷。風雪時停時晴。距離女真人的攻城開始,已經過去了半個月的時間,距離女真人的猝然南下,則過去了三個多月。曾經的歌舞昇平、繁華錦衣,在如今想來,依舊是那樣的真實,彷彿眼前發生的只是一場難以脫離的夢魘。

    這一切,都不真實——這些天裏,好多次從睡夢中醒來。師師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這樣的念頭,那些凶神惡煞的敵人、血流成河的場景,即便發生在眼前,事後想來,師師都忍不住在心裏覺得:這不是真的吧?這樣的念頭,或許此時便在無數汴梁人腦海中盤旋。

    原本是一家頂樑柱的父親,某一天上了城池,忽然間就再也回不來了。曾經是喫糧拿餉的丈夫。陡然間,也化爲這座城市噩耗的一部分。曾經是明眸皓齒、素手纖纖的美麗女子。再見到時,也已經丟失了一雙手臂,渾身浴血……這短短的時日裏,無數人存在的痕跡、留存在他人腦海中的記憶,劃上了句點。師師曾經在成長中見過許多的坎坷,在交際逢迎中見過世道的黑暗。但對於這陡然間撲倒眼前的事實,仍舊覺得恍如噩夢。

    然而這一切終究是真實發生的。女真人的突如其來,打破了這片江山的美夢,如今在慘烈的戰事中,他們幾乎就要拿下這座城池了。

    早些天裏。對於女真人的兇狠殘暴,對於己方軍民奮戰消息的宣傳幾乎未曾停下,也確實鼓舞了城中的士氣,然而當守城者死亡的影響逐漸在城內擴大,悲傷、怯弱、甚至於絕望的情緒也開始在城內發酵了。

    一個人的死亡,影響和波及到的,不會只有區區的一兩個人,他有家庭、有親朋,有這樣那樣的社會關係。一個人的死去,都會引動幾十個人的圈子,更何況此時在幾十人的範圍內,死去的,恐怕還不止是一個兩個人。

    人們開始害怕了,大量的悲傷、噩耗,戰局激烈的傳言,使得家中還有青壯的人,哭着喊着求着不敢再讓家人赴死,也有些已經去了城牆上的,人們活動着嘗試着看能不能將他們撤下來,或是調往別處。有關係的人,則都已經開始謀求後路——女真人太狠了,這是不破汴梁誓不罷休的架勢啦。

    礬樓處於汴梁消息圈的中央,對於這些東西,是最爲敏銳的。不過在師師而言,她已經是上過戰場的人,反而不再考慮這麼多了。

    稍稍梳洗停當,師師去看了一眼仍在昏睡中的岑寄情。她在戰場邊上半個月,對於打扮樣貌,已沒有過多修飾,只是她本身氣質仍在。雖然外表還顯得柔弱,但見慣刀槍鮮血之後,身上更像是多了一股堅韌的氣勢,猶如野草從石縫中長出來。李蘊也在屋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若是以往,看到一個人雙手被活生生砍斷的情景,礬樓中的姑娘沒一個能夠受得了,就連昨晚,師師領着人抱了全身是血的岑寄情進來後,一掀開遮蓋的衣服,看見岑寄情竟雙臂齊斷、滿身血污,當場便有人被嚇得暈了過去,李蘊都覺得有些喫不消,唯有師師還在疲倦而冷靜地安排着一切,等到大夫來了,方纔回去睡覺。

    天色還未大亮,但今日停了風雪,只會比往日裏更加寒冷——因爲師師知道,女真人的攻城,就又方便些了。從礬樓往東北面看去,一股黑色的煙柱在遠處升上灰濛濛的天際,那是連日以來,焚燒屍體的煙塵。沒有人知道今日會不會破城,但師師稍微收拾了東西,準備再去傷兵營那邊,之後,賀蕾兒找了過來。

    “師師……師師姐,你在戰場上……他怎麼樣了?”

    這位在礬樓地位不算太高的女子惦念着薛長功的事情,過來跟師師打聽消息。

    “這些天他都沒有來,我擔心他出事,不是說……女真人晚上不攻城嗎……”

    “我準備了一些他喜歡喫的糕點……也想去送給他,但是他說過不讓我去……而且我怕……”

    “……師師姐,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女真人是鐵了心了,一定要破城,很多人都在找出路……”

    “他被分在酸棗門,但好歹是個將軍……師師姐,你……你可不可以去找找他,替我把糕點帶給他……”

    賀蕾兒長得還不錯。但在礬樓中混不到多高的地位,也是因爲她擁有的只有長相。此時滿腹心事地來找師師傾訴,絮絮叨叨的,說的也都是些膽小又自私的事情。她想要去找薛長功,又怕戰場的兇險,想要討好對方,能想到的也僅僅是送些糕點,想要薛長功安排她逃跑,糾糾結結的希望師師替她去跟薛長功說……

    她沒有注意到師師正準備出去。絮絮叨叨的說的這些話,師師先是感到憤怒,後來就只是嘆息了。她聽着賀蕾兒說了那樣一陣,敷衍幾句。然後告訴她:薛長功在戰鬥最激烈的那一片駐守,自己雖然在附近,但雙方並沒有什麼交集,最近更是找不到他了,你若要去送東西。只好自己拿他的令牌去,或許是能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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