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贅婿 >第六六八章 琴音古舊 十面埋伏(四)
    西北,三伏天,大片大片的麥田,麥田的遠處,有一棵樹。

    衣衫襤褸的人們聚在這片樹下,鄭慧心是其中之一,她今年八歲,穿着破破爛爛的衣服,面上沾了汗漬與污跡,頭髮剪短了亂糟糟的,誰也看不出她其實是個女孩子。她的父親鄭老城坐在旁邊,跟所有的難民一樣,虛弱而又疲憊。

    鄭家在延州城裏,原本還算是家世不錯的讀書人家,鄭老城辦着一個私塾,頗受附近人的尊重。延州城破時,西夏人於城中劫掠,搶走了鄭家大部分的東西,其時由於鄭家有幾個私窖未被發現,此後西夏人穩定城中形勢,鄭家也並未被逼到窮途末路。

    然而也正是因爲幾個私窖的存在,鄭家人捨不得走,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走。附近的西夏士兵偶爾上門,家中人便常常受欺負,可能是察覺到鄭家藏有餘糧,西夏人逼上門的頻率逐漸增加,到得半個月前,鄭慧心的母親死了。

    鄭老城未有告訴她她的母親是怎樣死掉的,但不久之後,形如軀殼的父親背起包袱,帶着她出了城,開始往她不知道的地方走。路上也有不少同樣衣衫襤褸的流民,西夏人佔領了這附近,有些地方還能看見在兵禍中被燒燬的房屋或村舍的痕跡,有人跡的地方,還有大片大片的麥田,有時候鄭慧心會看見同行的人如父親一般站在路上望那些麥田時的神情,空洞得讓人想起地上的沙子。

    西夏人殺過來時,搶奪、屠城,但不久之後,事情畢竟又平息下來,倖存的人們恢復往昔的生活——畢竟不管怎樣的統治,總要有臣民的存在。臣服不了武朝,臣服西夏,也終究是一樣的生活。

    但鄭老城是讀書人,他能夠清楚。更爲艱難的日子,如地獄般的情景,還在之後。人們在這一年裏種下的麥子,所有的收成。都已經不是他們的了,這個秋天的麥子種得再好,大部分人也已經難以獲得糧食。一旦曾經的儲存耗盡,西北將經歷一場更加難熬的糧荒寒冬,大部分的人將會被活生生的餓死。只有真正的西夏順民,將會在這之後僥倖得存。而這樣的順民,也是不好做的。

    隨着收割季節的到來,能夠看到這一幕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在路上望着大片大片麥地的人的眼中,存在的是真正絕望的蒼白,他們種下了東西,如今這些東西還在眼前,長得如此之好。但已經註定了不屬於他們,等待他們的,可能是活生生的被餓死。讓人感到絕望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一路之上,偶爾便會遇上西夏士兵,以弓箭、刀槍威嚇衆人,嚴禁他們靠近那些麥地,麥地邊有時候還能看見被吊起來的屍體。此時是走到了正午,一行人便在這路邊的樹下乘涼休息,鄭老城是太累了。靠在路邊,不多時竟淺淺地睡去。鄭慧心抱着腿坐在旁邊,覺得嘴脣乾渴,想要喝水。有想要找個地方方便。小姑娘站起來左右看了看,然後往不遠處一個土坳裏走過去。

    她在土坳裏脫了褲子,蹲了片刻。不知什麼時候,父親的聲音隱隱地傳來,話語之中,帶着些許焦急。鄭慧心看不到那邊的情況。才從地上折了兩根枝條,又有聲音傳過來,卻是西夏人的大喝聲,父親也在焦急地喊:“慧心——女兒——你在哪——”

    西夏人的聲音還在響,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了,小女孩提上褲子,從哪裏跑出去,她看見兩名西夏士兵一人挽弓一人持刀,正在路邊大喝,樹下的人混亂一片,父親的身體躺在遠處的麥田邊上,胸口插着一根箭矢,一片鮮血。

    “啊……啊呃……”

    天地都在變得混亂而蒼白,她朝着那邊走過去,但有人拖住了她……

    此後的記憶是混亂的。

    有人給她喂東西,有人拖着她走,有時候也會揹着或是抱着。那是一名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衣衫破舊,揹着個包袱,手臂有力,有時候他跟她說話,但她的精神恍恍惚惚的,路上又下了雨。不知什麼時候,同行的人都已經不見了,他們穿過了荒涼的山嶺,小姑娘當然不知道那是在哪裏,只是周圍有高高矮矮的樹,有崎嶇的山路,有鬆動的怪石。

    這天中午,又是陽光明媚,他們在小小的林子裏停下來。鄭慧心已經能夠機械地喫東西了,捧着個小破碗喫裏面的炒米,陡然間,有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來,怪叫如鬼魅。

    “咿——呀——”

    鄭慧心只覺得身體被推了一下,乒的聲音響起在周圍,耳朵裏傳來西夏人迅速而兇戾的說話聲,傾倒的視野之中,人影在交錯,那帶着她走了一路的男人揮刀揮刀又揮刀,有殷紅色的光在視野裏亮起來。小姑娘似乎看到他猛地一刀將一名西夏人刺死在樹幹上,而後對方的面容陡然放大,他衝過來,將她單手抄在了懷裏,在樹林間飛速疾奔。

    樹木都在視野中朝後方倒過去,耳邊是那恐怖的喊叫聲,西夏人也在穿行而來,男子單手持刀,與對方一路拼殺,有那麼一刻,小姑娘感到他身體一震,卻是背後被追來的人劈了一刀,腥味瀰漫進鼻腔之中。

    轉眼間,前方光芒擴大,兩人已經衝出樹林,那西夏惡人追殺過來,這是一片陡峭的土坡,一邊山體傾斜得可怕,怪石松動。雙方奔跑着交手,隨後,風聲呼嘯,視野急旋。

    嘩啦啦的聲音已經響起來,男子抱着小姑娘,逼得那西夏人朝陡峭的土坡奔行下去,兩人的腳步伴隨着疾衝而下的速度,土石在視野中急速流動,升起巨大的塵埃。鄭慧心只感覺到天空迅速地縮小,然後,砰的一下!

    許久之後,鄭慧心覺得身體微微的動了一下,那是抱着她的男子正在努力地從地上站起來,他們已經到了山坡之下了。鄭慧心努力地扭頭看,只見男子一隻手撐住的,是一顆血肉模糊、腦漿迸裂的人頭,看這人的帽子、髮辮。能夠辨認出他便是那名西夏人。雙方一道從那陡峭的山坡上衝下,這西夏人在最下面墊了底,頭破血流、五臟俱裂,鄭慧心被那男子護在懷裏。受到的傷是最小的,那男子身上帶着傷勢,帶着西夏敵人的血,此時半邊身體都被染後了。

    “你沒事吧。”

    她聽見男子虛弱地問。

    “沒事就好。”

    這男子放下她,在她的面前解開那西夏人的衣服。搜索一番,取走了西夏人身上的腰牌和乾糧。陽光仍舊顯得熾烈,半身染血的男子一手持刀,一手牽着小孩子的手,搖搖晃晃地往山的那一頭走去。

    這天傍晚,他們來到了一個地方,幾天之後,鄭慧心才從別人口中知道了那男人的名字,他叫渠慶,他們來到的谷地。叫做小蒼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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