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贅婿 >第七五九章 無題(上)
    “……先去幻想一個給自己的牢籠,我們正直、正義、聰明而且無私,遇上怎樣的情況,必然會墮落……”房間裏,寧毅攤了攤手,“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們不會屈服。壞人勢大,我們不會屈服。有人跟你說,世界就是壞的,我們甚至會一個耳光打回去。但是,想象一下,你的親族要喫要喝,要佔……只是一點點的便宜,老丈人要當個小官,小舅子要經營個小生意,這樣那樣的人,要生存,你今天想喫外面的豬蹄,而在你身邊,有無數的例子告訴你,其實伸手拿一點也沒什麼,因爲上頭要查起來其實很難……何先生,你家也出自大族,這些東西,想來是明白的。”

    何文看着他,寧毅笑了笑:“這些綿綿密密的關係,是比生死更大的力量,但它真能打倒一個正直的人嗎?不會!”

    “路還是有的,如果我真將正直作爲人生追求,我可以跟親族反目,我可以壓下私慾,我可以不通情理,我也可以規行矩步,難受是難受了一點。做不到嗎?那可未必,儒學千年,能受得了這種憋悶的儒生,比比皆是,甚至於如果我們面對的只是這樣的敵人,人們會將這種苦難視作崇高的一部分。看似艱難,實際上還是有一條窄路可以走,那真實的困難,肯定要比這個更加複雜……”

    “所以我後來繼續看,繼續完善這些想法,追求一個把自己套進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倖免的循環。直到某一天,我發現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一種客觀的規則,那個時候,我差不多做成了這個循環。在這個道理裏,我即便再正直再努力,也免不了要當貪官、壞人了……”

    “什麼道理?”何文開口。

    寧毅神情平淡,偏了偏頭:“世界上所有的變革,都是黨同伐異。”

    這句話令得何文沉默許久:“何以見得。”

    “因爲世界是人組成的。”寧毅笑了笑,目光復雜,“你當官,可以不跟家人來往,可以不收受賄賂,可以不賣任何人面子。那你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依靠誰,你要打壞人,衙役要幫你做事,你要做革新,上頭要爲你背書,下面要嚴格執行,執行不順暢時,你要有值得信任的助手去懲罰他們。這個世界看起來複雜,可實際上,就是各種各樣的較力,力量大的,打敗力量小的。所謂邪不勝正,永遠只是愚夫愚婦的美好願望,推動的力量纔是本質。邪勝正,是因爲邪的力量勝了正的,正勝邪,很多人以爲那是天意,不是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事情,並且集合了力量。”

    “此事不敢苟同。”何文道,“官場之法,除黨同伐異外,尚有制衡一說。”

    “帝王術中是有這樣的手段。”寧毅點頭,“朝堂之上制衡兩派三派,使他們互相猜忌,一方得益,即損一方,可是古往今來,我就沒看見過真正清廉的皇族,皇帝或許無慾無求,但皇族本身必然是最大的利益團體,否則你以爲他真能將各個派系玩弄鼓掌之中?”

    何文想了想:“君子羣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羣。”

    “也有這樣的說法。”寧毅讚許地笑笑,“但這是個完美的狀態,現狀是,羣而不黨的君子,永遠打不過黨而不羣的小人。爲什麼呢?君子羣聚,是因爲他們理念相同,小人結黨,是因爲利益相通,理念可以千奇百怪,今天羣聚的君子,明天又會站在對立面上。小人們永遠在一起,結成團體,互相配合,互相磨礪。何先生有沒有看過流水線?經過半年一年磨合的工人,效率比烏合之衆多出十倍有餘。軍紀森嚴的的軍人,可以打敗十倍未經磨合的莽漢,這裏什麼熱血都沒有用。”

    寧毅頓了頓:“景翰十一年東,我在右相府,協助賑災。災區的大地主們已經擰成一股繩了,這是兩百年來積累的世族力量,爲了遏制他們,怎麼辦?將其他地方的地主、商人們用口號、用利益引入災區,在這個過程裏,右相府對許許多多的地方官府施壓。最終,兩邊的地主都賺了一筆,但原本會出現的大規模土地兼併,被遏制得規模少了一些……這就是較力,沒有力量,口號喊得再響也沒有意義。有了力量,你高出人家多少,就拿走多少,你力量少多少,就丟掉多少,世界是公平公正的。”

    “如果右相府本身沒有力量,連這種合縱連橫都根本做不出來。可是這種事情,跟君子們說一說怎麼樣?相府口中高喊賑災,實際上是拿了錢的,跟着相府做事的人,實際上還是賺的,我們把人叫去災區,說是賑災,實際上就是賣糧,比平時賣的價格還高,怎麼辦?這是做好事嗎?君子大概要乘桴浮於海了,死的人,心懷怨氣的人,又要多出一個級數。”

    寧毅將雙手合在一起:“只有當正的力量確實壓倒了邪的力量,邪不勝正,纔會出現。黨同而伐異,這就是一切變革的本質。你要做事,就要滿足你的手下人,到頭來,你的力量越來越大,你打敗了壞人,你手下的需求,不能不給,此後,再加上各種各樣的誘惑,不能推拒的親族,你不免步步後退,最後終於退無可退。我就是這樣變成貪官、壞人的,當然,經過了長期的觀察和完善,在這個過程裏,我看到了人的各種慾望、缺陷,看到了一些本質上的無可否認的東西……”

    “所以寧先生被稱爲心魔?”

    “所以我問你的弟子們。爲何何先生這樣的人,也無法走出儒家的圈子,如此出色的人,天下僅只一個?何文,秦嗣源,李頻,堯祖年,左端佑……”寧毅笑了笑,“坦白說,我弒君,揚言要反儒,這裏的年輕人,有很多對於儒學是充滿輕視之心的,你們表現得越出色,越能向他們說明,他們面對的問題有多大。上千年來,各種出色的人都不得不走進的問題,憑一顆自大的心能夠解決,那也真是開玩笑了……我希望他們能謙遜。”

    “謙遜……”何文笑了,“寧先生既知這些問題千年無解,爲何自己又如此自大,覺得全盤推翻就能建起新的架子來。你可知錯了的後果。”

    “太陽很好,何先生,出去走走吧。”下午的陽光自屋外射進來,寧毅攤了攤手,待到何文起身出門,才一邊走一邊說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對不對,但我知道儒家的路已經錯了,這就不得不改。”

    兩人走出房門,便見寧曦、閔初一等人就在不遠處的走廊上朝這裏張望。兩人都有武藝,自然知道方纔寧曦等一衆孩子便在屋外偷聽——他們上午被何文辯得啞口無言,下午便想聽聽寧毅如何找回場子,寧毅拍了拍寧曦的頭:“回去將上午何先生說的東西錄完。”打發他們回去。

    何文看孩子進去了,方纔道:“儒家或有問題,但路有何錯,寧先生實在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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