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臘月十一到了江州府城。江州鎮守太監夏倫一看竟然是文官封爵這種百年不遇的好事,想着這麼大的喜事喜錢一準不少,不敢耽誤,立即出發,快馬加鞭地終於臘月十四早晌到了雉水城。
時謝知道正在書房裏看謝奕背書,忽看到管家往屋裏探頭,知道有急事,出言問道:“什麼事?”
管家趕緊進來告訴道:“回老爺,剛春管家使人來回說府城的夏公公捧了聖旨即刻就到,請大老爺還有老太爺預備接旨!”
“接旨?”謝知道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做官的兒孫一個在山東、一個在京城,陛下即便有旨意也是往這兩個地方送,怎麼給送家裏來了?
這事可透着奇怪。
看謝知道沉吟,謝奕問來人:“春叔呢?”
他怎麼沒自己來?
下人回道:“春管家在前面陪着剛來報信的公公說話。”
“報信的也是個公公?”謝奕想想,轉身和謝知道道:“爺爺,現咱們江州的鎮守太監便姓夏。不知道來傳旨的是不是這爲夏鎮守?”
鎮守太監監督地方軍事,是和一省大員一般的存在。如果真是他來傳旨,說明這旨意的分量不清。
常看邸報,謝奕對本省官員有着與他年齡不相配的熟悉。
謝知道站起身道:“先去五福院,把這事告訴你太爺爺!”
五福院裏謝老太爺已然穿着一身新衣候着了。一見謝知道過來,張口就問:“可是有貴客登門?”
謝知道瞬間便放了心。
他爹精通《易》。他現既這麼說,就說明是好事,不用擔心。
謝奕星星眼望着老太爺,一臉崇拜地讚歎道:“太爺爺,您已經知道了啊?!”
他雖讀熟了《易》,但對今日之事一點預感都沒有。可見要學習的地方還多。
老太爺和氣笑道:“今兒一大早院裏梅樹上飛來兩隻喜鵲,我就知道會有貴人登門!”
“不過我卻不知道具體是誰——現是誰來了?”
謝奕趕緊告訴道:“太爺爺,是府城來的公公,讓您和爺爺準備接旨!”
謝老太爺……
謝奕的話完全出乎了謝老太爺的意料,畢竟他還是個人,不是神,即便遇事有些預感那也是基於多年世事經歷的推演——馬掌的事已過去十年,老太爺一時之間又怎會想到?
謝老太爺訝然地跟長子求證:“接旨?”
謝知道點頭:“來人是這麼說,而且說是夏公公來宣旨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夏倫夏鎮守本人!”
“不管是不是,”沉思一刻,謝老太爺告訴道:“能夠接旨都是咱們謝家滿門的榮光。你趕緊地去換件新衣裳,還有奕兒也是。再叫人告訴知遇他們,叫他們也都來!”
“又春呢,叫他準備鞭炮,香爐……”
說話間謝又春火急火燎地跑進來磕頭道:“好叫老太爺,大老爺、二爺知道,咱們家老爺臘月初八封了誠意伯,尚老爺封了世子。”
“什麼?!”
一貫沉穩的老太爺失去了長久以來的鎮定,失聲問道:“你這消息都是打哪兒聽來的?”
謝又春告訴道:“小人跟府城來的小夏公公打聽來意,小夏公公不肯多言老太爺、大老爺的好事便揀老爺、尚老爺的消息告訴了些!”
“好!好啊!”
謝老太爺翰林院三十年不是白待的,聞言心裏便有了預感,不覺喜上眉梢地跟聽呆了謝知道道:“還愣着幹啥?還不趕緊換了衣服來同我去大門迎聖旨!”
……
雉水城裏除了謝家再無人家有八擡大轎。夏倫的綠呢大轎儀仗一進城立就吸引了雉水城人的注意,衆人不免議論:“可是謝老爺回來了?”
“不應該啊?做官都是一任三年,謝老爺去歲才升了官,怎麼會現在回來?”
“那轎子裏坐的是誰?謝狀元嗎?”
“不會是謝老爺和謝狀元,”有明白人指出:“無論謝老爺還是謝狀元來家,謝二爺必然要出城迎接。但你們看到謝二爺沒有?”
“所以這轎子裏坐的一準不是謝家人。”
聽着不是一般的有道理,周圍人七嘴八舌地問道:“不是謝家人,還能是誰?”
他們城統共就這麼大,除了謝家再還有誰家?
“看方向不是縣衙就在謝家,”明白人告訴道:“咱們且跟過去看看,不就全明白了?”
衆人bsp;衆人聽得有理便都跟着轎子涌去了東街,然後離老遠便看到謝家大門洞開,往日站在門前的豪奴全站到了階下,看到轎子過來,一起跪下磕頭,其神色比過年接財神還鄭重——非先前謝子安、謝尚中舉、中狀元以及做官後來家所能比。
另有小太監從後面馬上下來,揮着長長的拂塵高聲斷喝:“聖旨到!”
只在城隍廟戲臺見識過聖旨的喫瓜羣衆……
不過等謝家門內接旨的爆竹聲一響,回過神來的喫瓜羣衆便自發地跪下了——沒喫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戲裏就是這麼演的!
夏倫見狀便很滿意,心說不愧是謝狀元的家鄉,民衆都挺知禮。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謝知道……謝子安之父,賜爾封爵同子……”
已得他爹提點的謝知道聞言不自覺地溼潤了眼眶——他封爵了!
從此成爲超一品的誠意伯,可坐跟他爹一樣坐八擡大轎,穿金貂裘、紫貂裘!
原以爲早已放下早年爲家務拖累不能進京會試的不甘,接受了這輩子止步七品的命運,今兒沾兒孫們的光被封爵,謝知道方纔知道他心底深處從未放下對八擡大轎,紫貂裘的渴望。
先前的所謂看開不過他是對人生的無奈妥協罷了。
不過,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謝知道捧着明黃織仙鶴錦緞的聖旨淚中帶笑:他爲之付出的兒孫終給了他世間最好的回報!
看到長子的眼淚,謝老太爺心裏的感慨不比兒子少——六十年前,當他以爲長子的命不夠富貴,決心全力栽培次子的時候何嘗想過長子會有今天?
這就是老話說的人固有命,但能自求多福,便亦能改——他兒子是這樣,他孫子、重孫子更是如此!
單論八字,無論是子安,還是尚兒都是差強人意。他們能有今天都是自身長久以來修身養性,積極求福、造福、積福的結果。
謝子平現住在外面。等他得了信匆匆趕來,不及細問,夏倫就到了。
現見證到他爹父憑子貴,受封誠意伯,謝子平當即悔斷了腸子——早知今日,兩年前他說什麼都不會搬出去。
若過去兩年他留在天香院早問晚省地給他爹盡孝,這回他爹進京謝恩,他勢必就能跟先前他爹去赤水縣上任時一樣明正言順地跟着去——對人說起來就是他哥盡忠他盡孝,如此兄弟攜手,忠孝兩全。
陛下聽後沒準就也封他個官,賜他個爵——話本可不都是這樣寫的?
偏如今這藉口卻是不能用了。
所以他先幹啥要搬出去啊?
明明這些年都忍過來了!
真是晚節不保!
……
謝知遇早年的雄心壯志,爭強好勝早已爲連年的科場落榜消磨得一乾二淨。自打謝尚連中六元后謝知遇已然放棄了跟大房攀比的想法。
但現在看到謝知道封爵,謝知遇還是無可避免地深深豔羨了——有爵位做依靠,他大哥一房人今後便可世世代代地安居京師了。
謝知遇出生在京師,成長在京師,他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在京師——京師裏有對他寄予厚望的父親、慈愛美麗的母親、爲人稱道豔羨的國子監學堂以及裏面非富即貴的同窗。
他每天都過得恣情縱意,無憂無慮。
一切的轉折都發生在他奶過世那年他跟着他爹回到雉水城——過程太過慘烈,謝知遇不願回想。
總之打那以後他母親癱了,父親另結了新歡,他的人生開始走下坡路,再沒有回過高峯。
從三十五年前他爹致仕,謝知遇跟着再次回到雉水城後每天所想的就是重返京都。
甚至有時候,謝知遇真想丟下跟他八字犯衝的雉水城的一切,不管不顧地跑回京師,再不回來——京師過百萬的人口,做官的纔有幾個?
京裏無數的普通人都能活,他幹啥不能活?
但當理智回爐,思及兒孫的前程謝知遇又都打了退堂鼓——他雖出生在京師,但他爹原籍江州雉水,他和他的兒孫世代就是江州人、雉水城人,一應的縣試、府試、院試、鄉試都得在江州、在雉水城。
除非他這房人完全地放棄科考,不然跑再遠,也都得回到雉水城看大房臉色,求給出身份保書。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可以不科考,但他兒孫呢?如此跑出去又有什麼意思?
謝知道他離開雉水城最好的方法就是考出去,如此他日夜用功,但可惜天不從人願,這些年科場無功,只能一年年蹉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