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第189章 勇氣(4)
    在那個深夜,楊繼盛被腿上的劇痛喚醒,藉着微光,他看見了自己的殘腿和碎肉,卻並沒有大聲呻吟叫喊,只是叫來了一個看守:

    “這裏太暗,請幫我點一盞燈借光。”

    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要求,看守答應了,他點亮一盞燈,靠近了楊繼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這位看守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裏,他低着頭,手中拿着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颳着腿上的肉,那裏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帶着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颳着腐肉,碗片並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個深夜,單調的摩擦聲迴響在監房裏,在寂靜中訴說着這無與倫比的勇敢與剛強。

    在昏暗的燈光下,楊繼盛獨立完成着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肯定)的手術,當年關老爺刮骨療毒(真假還不一定),也還有個醫生(特級醫師華佗),用的是專用手術刀,旁邊一大羣人圍着,陪他下棋解悶。

    相比而言,楊繼盛先生的手術是自助式的,沒有手術燈,沒有寬敞的營房,陪伴他的只有蒼蠅蚊子,他沒有消毒的手術刀,只有往日喫飯用的碎碗片。

    楊繼盛繼續着他的工作,腐肉已經颳得差不多了,骨頭露了出來,他開始截去附在骨頭上面的筋膜。

    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看着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聽到過無數次悽慘而恐怖的哀嚎,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裏,他提着油燈,面對這個鎮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

    於是他開始顫抖,光影隨着他的手不斷地搖動着。

    一個沉悶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要動,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極爲轟動的電影《第一滴血》,後來還拍了續集,裏面的蘭博兄極爲剽悍,曾把火藥灑在傷口上,給自己消毒,國人爲之側目,皆視其爲硬漢偶像。

    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個叫楊繼盛的人曾經比蘭博還要蘭博,而他們之間的最大區別在於:蘭博是假的,楊繼盛是真的。

    楊繼盛就這樣活了下來,就這樣名震天下,就這樣永垂青史,因爲他的堅忍、頑強,以及正直。

    嚴嵩明白,陸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與畏懼是不會消弭的,楊繼盛非殺不可!

    此時案件已經轉到了刑部,侍郎王學益是嚴黨成員,嚴嵩指使他從速解決楊繼盛,因爲罵人是沒法殺頭的,嚴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詐傳親王令旨。

    可是副部長報上去,部長何鰲卻不批,郎中史朝賓還明確表示,絕不執行。

    嚴嵩發怒了,他撤了史朝賓的官,並託人告訴何鰲,再不聽話,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

    何鰲妥協了,刑部就此遞交了處理意見——依律處決。

    然而嚴嵩萬萬沒有想到,他費盡心機的這份文書竟然還是無法執行,而他也無可奈何——皇帝不批。

    嘉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鋒銳少年了,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皇帝,經歷了無數風波,鬥倒了無數權臣,該喫的吃了,該玩的玩了,該整的也整了,剩下的唯一願望就是多活幾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業中去,把國事交給手下的大臣。而這位聰明的皇帝之所以敢於放權,是因爲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說來,老闆越聰明,員工也就越難受,嘉靖老闆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資聰慧,而且善於耍詐,你說東,他就偏往西,你讓他喫飯,他偏要睡覺,總之是讓你摸不着他的譜。

    然而情況發生了變化,在這種日積月累的折騰中,大明公司的幾位頂尖員工終於超越了老闆的水平,成爲了真正的領導者。

    在這些足以掌控老闆的超級員工名單中,有着嚴嵩和嚴世蕃的名字,當然,還有徐階。在此之後不久,兩個更爲厲害的人也將被列入這個名單,而他們所掌控的,將是天下。

    耍猴的時代即將結束,被猴耍的時代即將開始。

    但至少在楊繼盛的問題上,嘉靖暫時還沒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奧祕,畢竟楊繼盛的目標只是嚴嵩,嚴嵩想借刀殺人,他卻不想被人當槍使。

    楊繼盛的案子就這麼拖了三年,懸而不決,直到三年後的那起意外事件。

    嘉靖三十四年(1555),楊繼盛仍在獄中頑強地堅持着,外面的同僚們卻忍耐不住了,人關了這麼久,吃了這麼多苦,連個說法都沒有,你當言官們是飯桶不成?

    於是一時之間羣臣上書,要求釋放楊繼盛,聲勢浩大,甚囂塵上。

    嚴嵩沉不住氣了,此時,嚴黨的中堅人物,著名貪官鄢懋卿向他進言:

    養虎爲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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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嚴嵩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嚴嵩看到了他的乾兒子,嚴黨的另一干將趙文華送來的一份論罪奏疏,在這份奏疏上,寫着兩個人的名字。

    嚴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筆,在這兩個名字的後面,又加上了三個字:楊繼盛。

    因爲他十分清楚,名列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無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筆誤的。

    嚴嵩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歷時三年,用盡手段,他終於把自己的死敵楊繼盛送上了黃泉之路。

    然而他萬萬不會想到,在他寫下楊繼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個最爲致命的錯誤,覆亡之門就此打開。

    在隱忍的日子裏,徐階時刻注意着嚴嵩的言行,而他遲遲不動手,是因爲他一直未能發現嚴嵩的破綻。

    縱橫官場四十餘年的嚴嵩是真正的精英,他雖然貪污受賄,雖然結黨營私,卻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爲他知道哪些錢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只受到過一次真正的威脅,然而那位慈悲爲懷的夏言先生放過了他,此後他變得更加謹慎小心,狡詐無情。

    然而他終於大意了,楊繼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憤怒,混淆了他的思維判斷,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殺死楊繼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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