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第240章 敵人(1)
    奪情

    萬曆五年(1577),張居正一生中最爲嚴峻的考驗到來了,因爲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

    就在這一年,張居正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爹死了。

    張文明一輩子沒啥出息,卻有了這麼個有出息的孩子,雖說他沒給兒子幫啥忙,反倒添了很多亂(此人在地方飛揚跋扈,名聲很差),但無論如何,生子如此,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將會讓兒子張居正生不如死。

    張居正的爹死了!消息傳來,滿城轟動,因爲表現忠心的機會到了。無數官員紛紛上門,哭的哭,拜的拜,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摸出門,最後再說兩句“節哀順變”,完事,收工。

    這並不奇怪,自古以來,當官的如果死了爹媽,自然是萬人空巷,賓客盈門,上門的比自己全家死絕還難受。但你要相信,如果你自己掛了,是沒有幾個人會上門的。

    對此,張居正也十分清楚,雖說父親死了他很難過,但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裏思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丁憂。

    在當時的中國,張居正已經是近似於無敵了,他不怕皇帝,不怕大臣,不怕讀書人議論,剽悍無比。

    但他仍然只是近似於,因爲他還有一個不能跨越的障礙——祖制。

    所謂祖制,就是祖宗的制度、規矩。雖然你很牛,比皇帝還牛,但總牛不過死皇帝吧,上百年前定下的規則,你再牛也沒轍。

    丁憂就是祖制,具體說來,是朝廷官員的父母親如若死去,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這叫丁憂。到期之後可以回朝爲官,這叫起復。

    這個制度看上去有點不近人情,官做得好好的,一下子就給扒得乾乾淨淨,負責的那攤事情也沒人管,不但誤事,還誤人心情。

    但這個制度一直以來卻都是雷打不動,無論有多麻煩,歷任皇帝都對其推崇備至,極其支持。如果你認爲這是他們的腦子一根筋,食古不化,那就錯了。人家的算盤,那是精到了極點。

    因爲根據社會學常識,只有出孝子的地方,纔會出忠臣。你想想,如果一個人連他爹都不忠,怎麼能指望他忠於老闆(皇帝)呢?

    但貪官們自然是不幹的,死了爹,我本來就很悲痛了,正想化悲痛爲貪慾,搞點錢來安慰我無助的心靈,你竟然還要罷我的官,剝奪我的經濟利益,太不人道!

    於是很多人開始鑽空子,你不是規定由得知死訊的那天開始計算嗎,那我就隱瞞死訊,就當人還活着,一直混到差不多爲止,就算最後被人揭穿,也是可以解釋的嘛,人死了,我沒有上報,那是因爲老爹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當然,一次兩次是可以理解的,時間長了朝廷也不幹了。自明英宗起,就開始正式立項,打擊僞報瞞報的行爲,規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報的,全部免官爲民。

    如此一來,貪官們也沒辦法了,只好日夜祈禱,自己的老爹能多撐幾年,至少等自己混到夠本再含笑而逝,到時也能多搞點紙錢給您送去。

    但也有一個羣體例外,那就是軍隊。領兵打仗,這就絕對沒轍了,總不能上陣剛剛交鋒,消息來了,您喊一聲停:大家別打了,等我回去給我爹守二十七個月,咱們再來,還是老地方見,不打不散。

    張居正不是軍人,自然無法享受這個優待,而他的改革剛剛纔漸入佳境,要是自己走了,這一大攤子事情就沒人管了,心血付之東流且不說,沒準回來的時候就得給人打下手了。

    於是他只剩下了唯一的選擇——奪情。

    所謂奪情,是指事情實在太急,絕對走不開的人,經由皇帝的指示,在萬般悲痛中恢復職務,開展工作。由於考慮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強行(一般不會反抗)拉回來,似乎很不人道,所以將其命名爲“奪情”。

    然而張居正並不願意走這條路,當然,並不是因爲它“很不人道”。

    其實在他之前,已有一些人有過類似的經驗,比如著名的“三楊”中的楊榮,還有那位幫于謙報了仇的李賢,都曾經被這麼“很不人道”過,除了個把人罵了兩句外,倒也沒啥問題。但到了嘉靖年間,奪情卻真的成爲了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如果有人提出奪情,就會被看作禽獸不如。

    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都要拜一位孝子所賜,這人的名字叫做楊廷和。

    應該說,這位楊兄弟的能量實在是大,鬧騰了三朝還不夠,死了還要折騰別人。當初他在正德年間的時候,父親死了,皇帝說楊先生你別走,留下來幫我辦事,他說不行,我非常悲痛,一定要回去。

    結果幾番來回,他還是回去了。從正德九年(1514)到正德十二年(1517),這位仁兄結結實實地曠了三年工,纔回來上班。這要擱在現在,早就讓他捲鋪蓋回家了。

    由於他名聲太大,加上又是正面典型,從此以後,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打死也不敢說奪情。就這麼一路下來,終於坑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選擇,只能奪情,因爲馮保不想他走,皇帝不想他走,皇帝他媽也不想他走,當然了,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走。

    辛辛苦苦奮鬥三十多年,才混到這個份兒上,鬼才想走。

    雖說奪情比較麻煩,但只要略施小計,還是沒問題的。

    老把戲很快上場了。萬曆五年(1577)十月,痛苦不堪的張居正要求回家守制,兩天後皇帝回覆——不行。

    一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表示一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覆——一定不行。

    與此同時,許多大臣們也紛紛上書,表示張居正絕不能走,言辭激烈,好像張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可謂用心良苦。

    行了,把戲演到這裏,也差不多該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費紙張。

    準備收場了,事情已經結束,一切風平浪靜,擦乾眼淚(如果有),再次出發!

    已經沒有敵手了,我親眼看着嚴嵩淪落、徐階下臺,我親手解決了高拱、劉臺、何心隱,天下已無人能動搖我的地位。

    對於這一點,他始終很自信。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相當厲害,真正的挑戰將從這裏開始。

    萬曆五年十月,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

    編修是正七品,檢討是從七品,也就是說,這是兩個基層幹部,也就能幹幹抄寫工作,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而張居正以前的敵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學界首領,並且還特別不經打,一碰就垮,這麼兩個小角色,按說張大人動根手指,就能把他們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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