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第272章 絕頂的官僚(2)
    所謂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掃平天下,也絕不會缺少對手,因爲在這個地方,什麼都會缺,就是不缺敵人。

    張四維死了,但一個更爲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申時行的面前。而這個敵人,是萬曆一手造就的。張居正死後,萬曆得到了徹底的解放,沒人敢管他,也沒人能管他,所有權力終於回到他的手中。他準備按自己的意願去管理這個帝國。但在此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按照傳統,打倒一個人是不夠的,必須把他徹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響,纔算是善莫大焉。

    於是,一場批判張居正的活動就此轟轟烈烈地展開。

    張居正在世的時候,喫虧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罷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過。現在時移勢易,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也就是這些人。

    萬曆十二年(1584)三月,御史丁此呂首先發難,攻擊張居正之子張嗣修當年科舉中第,是走後門的關係戶云云。

    這是一次極端無聊的彈劾,因爲張嗣修中第,已經是猴年馬月的事,而張居正死後,他已被髮配到邊遠山區充軍。都折騰到這份兒上了,還要追究考試問題,是典型的沒事找事。

    然而,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事實上,這是一個設計周密的陰謀。

    丁此呂雖說沒事幹,卻並非沒腦子,他十分敏銳地察覺到,只要對張居正的問題窮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寵信。

    這一舉動還有另一個更陰險的企圖:當年錄取張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輔申時行。

    也就是說,打擊張嗣修,不但可以獲取皇帝的寵信,還能順道收拾申時行,把他拉下馬,一箭雙鵰,十分狠毒。

    血雨腥風平地而起。

    申時行很快判斷出了對方的意圖,他立即上疏爲自己辯解,說考卷都是密封的,只有編號,沒有姓名,根本無法舞弊。

    萬曆支持了他的老師,命令將丁此呂降職調任外地。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但這道諭令的下達,纔是暴風雨的真正開端。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楊繼盛那樣的孤膽英雄,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團伙作案。一個成功言官的背後,總有一撥言官。

    丁此呂失敗了,於是幕後黑手出場了,合計三人。這三個人的名字,分別是李植、江東之、羊可立。在我看來,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實的“罵仗鐵三角”。之所以給予這個榮譽稱號,是因爲他們不但能罵,還很鐵。李、江、羊三人,都是萬曆五年(1577)的進士,原本倒也不熟,自從當了御史後,因爲共同的興趣和事業(罵人)走到了一起,在戰鬥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併成爲了新一代的攪屎棍。

    之所以說新一代,是因爲在他們之前,也曾出過三個極能鬧騰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劉臺、趙用賢、吳中行。這三位仁兄,當年曾把張居正老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十分湊巧的是,他們都是隆慶五年(1571)的進士,算是老一代的鐵三角。

    但這三個老同志都還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張居正,他們偏罵,這叫義憤。後來的三位,大家都不罵了,他們還罵,這叫投機。

    丁此呂的奏疏剛被打回來,李植就衝了上去,槍口直指內閣的申時行,還把管事的吏部尚書楊巍搭了上去,說這位人事部長逢迎內閣,貶低言官。

    話音沒落,江東之和羊可立就上疏附和,一羣言官也跟着湊熱鬧,輿論頓時沸沸揚揚。

    對於這些舉動,申時行起先並不在意,丁此呂已經滾蛋了,你們去鬧吧,還能咋地?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幾天以後,萬曆下達了第二道諭令,命令丁此呂留任,並免除應天主考高啓愚(負責出考題)的職務。

    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政治信號。

    其實申時行並不知道,對於張居正,萬曆的感覺不是恨,而是痛恨。這位曾經的張老師,不但是一個可惡的奪權者,還是籠罩在他心頭上的恐怖陰影。

    支持張居正的,他就反對;反對張居正的,他就支持,無論何人、何時、何種動機。

    這纔是萬曆的真正心聲。上次趕走丁此呂,不過是給申老師一個面子,現在面子都給過了,該怎麼來,咱還怎麼來。

    申時行明白,大禍就要臨頭了,今天解決出考題的,明天收拾監考的,殺雞儆猴的把戲並不新鮮。

    情況十分緊急,但在這關鍵時刻,申時行卻表現出了讓人不解的態度,他並不發文反駁,對於三位御史的攻擊,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

    幾天之後,他終於上疏,卻並非辯論文書,而是辭職信。就在同一天,內閣大學士許國、吏部尚書楊巍同時提出辭呈,希望回家種田。這招以退爲進十分厲害。刑部尚書潘季馴、戶部尚書王璘、左都御史趙錦等十餘位部級領導紛紛上疏,挽留申時行。萬曆同志也手忙腳亂,雖然他很想支持三位罵人干將,把張居正整頓到底,但爲維護安定團結,拉人幹活,只得再次發出諭令,挽留申時行等人,不接受辭職。

    這道諭令有兩個意思,首先是安慰申時行,說這事我也不談了,你也別走了,老實幹活吧。

    此外,是告訴江、羊、李三人,這事你們幹得不錯,深得我心(否則早就打屁股了),但到此爲止,以後再說。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然而此後的續集告訴我們,這一切,只不過是熱身運動。

    問題的根源在於“鐵三角”。科場舞弊事件完結後,這三位拍對了馬屁的仁兄都升了官:江東之升任光祿寺少卿,李植任太僕寺少卿,羊可立爲尚寶司少卿。

    太僕寺少卿是管養馬的,算是助理弼馬溫,正四品;光祿寺少卿管喫飯宴請,是個肥差,正五品;尚寶司少卿管公文件,是機要部門,從五品。

    換句話說,這三個官各有各的好處,卻並不大,可見萬曆同志心裏有譜:給你們安排好工作,小事來幫忙,大事別摻和。這三位兄弟悟性不高,沒明白其中的含義,給點兒顏色就準備開染坊,雖然職務不高,權力不大,卻都很有追求,可謂是手揣兩塊錢,心懷五百萬,歡欣鼓舞之餘,準備接着幹。

    而這一次,他們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打算捏軟柿子,將矛頭對準了另一個目標——潘季

    馴。

    可憐潘季馴同志,其實他並不是申時行的人,說到底,不過是個搞水利的技術員。高拱在時,他幹,張居正在時,他也幹,是個標準的老好人,無非是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公道話,就成了打擊對象。話雖如此,但此人一向人緣不錯,又屬於特殊的科技人才,還幹着司法部部長(刑部尚書),不是那麼容易搞定的。可是李植只用了一封奏疏,就徹底終結了他。這封奏疏徹底證明了李先生的厚黑水平,非但絕口不提申時行,連潘技術員本人都不罵,只說了兩件事——張居正當政時,潘季馴和他關係親密,經常走動;張居正死後抄家,潘季馴曾幾次上疏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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