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第276章 遊戲的開始(2)
    然而,事情終究還是辦成了,雖然無數人反對,無數人罵仗,鄭貴妃還是變成了鄭皇貴妃。

    爭得天翻地覆,該辦的事還是辦了,萬曆十四年三月,鄭貴妃正式冊封。這件事情的成功解決給萬曆留下了這樣一個印象:自己想辦的事情,是能夠辦成的。

    這是一個悲劇性的判斷。

    然而此後,在冊立太子的問題上,萬曆確實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當然,不鬧事,不代表不捱罵。事實上,在這四年裏,言官們非常盡責,他們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並以此爲契機,在雒於仁等模範先鋒的帶領下,繼續奮勇前進。

    但總體而言,小事不斷,大事沒有,安定團結的局面依舊。直到這歷史性的一天:萬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解決雒於仁事件後,申時行再次揭開了蓋子:“臣等更有一事奏請。”

    “皇長子今年已經九歲,朝廷內外都認爲應冊立爲太子,希望陛下早日決定。”在萬曆看來,這件事比雒於仁的酒色財氣疏更頭疼,於是他接過了申時行剛剛用過的鐵鍬,接着和稀泥:

    “這個我自然知道。我沒有嫡子(即皇后的兒子),長幼有序,其實鄭貴妃也多次讓我冊立長子,但現在長子年紀還小,身體也弱,等他身體強壯些後,我才放心啊。”

    這段話說得很有水平,按照語文學來分析,大致有三層意思。第一層先說自己沒有嫡子,是說我只能立長子,然後又講長幼有序,是說我不會插隊,但說來說去,就是不說要立誰。接着又把鄭貴妃扯出來,搞此地無銀三百兩。最後語氣一轉,得出結論:雖然我只能立長子、不會插隊,老婆也沒有干涉此事,但考慮到兒子太小,身體太差,暫時還是別立了吧。這招糊弄別人可能還行,對付申時行就有點兒滑稽了,和了幾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於是申先生將計就計,說了這樣一句話:“皇長子已經九歲,應該出閣讀書了,請陛下早日決定此事。”

    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事實絕非如此,因爲在明代,皇子出閣讀書,就等於承認其爲太子。申時行的用意非常明顯:既然你不願意封他爲太子,那讓他出去讀書總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內容纔是關鍵。

    萬曆倒也不笨,他也不說不讀書,只是強調人如果天資聰明,不讀書也行。申時行馬上反駁,說即使人再聰明,如果沒有人教導,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這樣,兩位仁兄從繼承人問題到教育問題,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鬧到最後,萬曆煩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時行離開了宮殿,向自己家走去。然而,當他剛剛踏出宮門的時候,卻聽到了身後急促的腳步聲。申時行轉身,看見了一個太監,他帶來了皇帝的諭令:“先不要走,我已經叫皇長子來了,先生你見一見吧。”

    十幾年後,當申時行在家撰寫回憶錄的時候,曾無數次提及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以及此後那奇特的一幕,終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萬曆的企圖。

    申時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宮中,在那裏,他看見了萬曆和他的兩個兒子,皇長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並非這兩個皇子,而是此時萬曆的表情。沒有憤怒,沒有狡黠,只有安詳與平和。

    他指着皇長子,對申時行說:“皇長子已經長大了,只是身體還有些弱。”

    然後他又指着皇三子,說道:“皇三子已經五歲了。”接下來的,是一片沉默。

    萬曆平靜地看着申時行,一言不發,此時的他,不是一個酒色財氣的昏庸之輩,不是一個暴跳如雷的使氣之徒。

    他是一個父親,一個看着子女不斷成長,無比欣慰的父親。申時行知道機會來了,於是他打破了沉默:“皇長子年紀已經大了,應該出閣讀書。”萬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變:

    “我已經指派內侍教他讀書。”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東宮的時候,才六歲,就已經讀書了。皇長子此刻讀書,已經晚了!”

    萬曆的回答並不憤怒,卻讓人哭笑不得:“我五歲就已能讀書!”

    申時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個更好的機會,去勸服萬曆,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他上前幾步,未經許可,便徑自走到了皇長子的面前,端詳片刻,對萬曆由衷地說道:

    “皇長子儀表非凡,必成大器,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夠早定大計,朝廷幸甚!國家幸甚!”

    萬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憤怒、溝通、爭執後,萬曆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萬曆微笑地點點頭,對申時行說道:“這個我自然知道。其實鄭貴妃也勸過我早立長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沒有嫡子,冊立長子是遲早的事情啊。”這句和緩的話,讓申時行感到了溫暖,兒子出來了,好話也說了,雖然也講幾句什麼鄭貴妃支持,沒有嫡子之類的屁話,但終究是表了態。形勢大好,然而接下來,申時行卻一言不發,行禮之後便退出了大殿。這正是他的絕頂聰明之處,點到即止,見好就收,今天先定調,後面再來。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次和諧的對話,不但史無前例,而且後無來者。

    “爭國本”事件的嚴重性,將遠遠超出他的預料,因爲決定此事最終走向的,既不是萬曆,也不會是他。

    談話結束後,申時行回到了家中,開始滿懷希望地等待萬曆的聖諭,安排皇長

    子出閣讀書。

    可是一天天過去了,希望變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坐不住了,隨即上疏,詢問皇長子出閣讀書的日期。這意思是說,當初咱倆談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給個準信。

    但是萬曆似乎突然失憶,啥反應都沒有,申時行等了幾天,一句話都沒有等到。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幾天後,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上疏:“陛下,其實我們不求您立刻冊立太子,只是現在皇長子九歲,皇三子已五歲,應該出閣讀書。”不說立太子,只說要讀書,而且還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見,王錫爵也是個老狐狸。

    萬曆那邊卻似乎是人死絕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王錫爵等了兩個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時行在內,大家都忍無可忍了,內閣四名大學士聯名上疏,要求冊立太子。

    嚐到甜頭的萬曆故伎重演:無論你們說什麼,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們能把我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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