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第342章 堅持到底的人(3)
    按說這是兩人密談,偏偏就被記入了史料,實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這份談話記錄看上去似乎也沒啥,錢龍錫問袁崇煥的打算,袁崇煥說準備收拾毛文龍,僅此而已。

    但殺死袁崇煥的,就是這份談話記錄。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七日,御史高捷上疏,彈劾錢龍錫與袁崇煥互相勾結,一番爭論之後,錢龍錫被迫辭職。

    著名史學家孟森曾說過,明朝有兩大禍患,第一是太監,其次是言官。

    我認爲,這句話是錯的,言官應該排在太監的前面,如太監是流氓,言官就是流氓2.0版本——文化流氓。

    鑑於明代政治風氣實在太過開明,且爲了保持政治平衡,打朱元璋起,皇帝就不怎麼管這幫人,結果脾氣越慣越大,有事說事,沒事說人,逮誰罵誰,見誰踩誰(包括皇帝),到了崇禎時,基本已經形成了有組織、有系統的流氓集團,許多事情就壞在他們的手裏。

    在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得非常積極。此後連續半年,關於袁崇煥同志叛變、投敵乃至於生活作風等多方面問題的黑材料源源不斷,一個比一個狠(許多後人認定所謂袁崇煥投敵賣國的鐵證,即源自於此)。

    就這麼罵了半年,終於出來個更狠的。

    崇禎三年(1630)八月,山東道御史史上疏,彈劾錢龍錫收受袁崇煥賄賂幾萬兩,連錢放在哪裏,都說得一清二楚。

    太陰險了。

    在明代,收點兒黑錢,撈點兒外快,基本屬於內部問題,不算啥事,但這封奏疏卻截然不同。

    因爲他說,送錢的人是袁崇煥。

    這錢就算是閻王送的,都沒問題,唯獨不能是袁崇煥。

    因爲袁崇煥是邊帥,而錢龍錫是內閣大臣,按照明朝規定,如果邊帥勾結近臣,必死無疑(有謀反嫌疑)。

    十天後,崇禎開會,決定,處死袁崇煥。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袁崇煥入獄,一羣人圍着罵了八個月,終於,罵死了。

    事情就是這樣嗎?

    不是。

    在那羣看似漫無目的,毫無組織的言官背後,是一雙黑手,更正一下,是兩雙。

    這兩雙手的主人,一個叫溫體仁,一個叫周延儒。

    周延儒同志前面已經介紹過了,這裏講一下溫體仁同志的簡歷:男,浙江湖州人,字長卿,萬曆二十六年進士。

    這兩人後面還要講,這裏就不多說了,對這二位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明史》,順提一下,很好找,直接翻《奸臣傳》,周延儒同志就在嚴嵩的後面,接下來就是溫體仁。

    應該說,袁崇煥從“聽勘”,變成了“聽斬”,基本上就是這二位的功勞。但這件事情,最有諷刺意味的,也就在這裏。

    因爲溫體仁和周延儒,其實跟袁崇煥沒仇,且壓根兒就沒想幹掉袁崇煥。

    他們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錢龍錫。

    有點兒糊塗了吧,慢慢來。

    一直以來,溫體仁和周延儒都想解決錢龍錫,可是錢龍錫爲人謹慎,勢力很大,要剷除他非常困難。十分湊巧,他跟袁崇煥的關係很好,這次恰好袁崇煥又出了事,所以只要把袁崇煥的事情扯大,用他的罪名,把錢龍錫拉下水,就能達到目的。

    袁崇煥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爲他自己,而是因爲錢龍錫,錢龍錫之所以出事,不是因爲他自己,而是因爲袁崇煥。

    幕後操縱,言官上疏,罵聲一片,只是爲了一個政治目的。

    接下來要解開的謎題是,他們爲什麼要除掉錢龍錫。

    有所謂專家認爲,這是一個復仇的問題,是由於黨爭引起的,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閹黨,因爲被整,所以藉此事打擊東林黨,報仇雪恨。

    我認爲,這是一個歷史基本功問題,是由於史料讀得太少引起的。

    周延儒和溫體仁絕不是閹黨,雖然他們並非什麼好鳥,但這一點我是可以幫他們二位擔保的,事實上,閹黨要有他們這樣的人才,估計也倒不了。

    崇禎元年(1628),就在崇禎大張旗鼓猛捶閹黨的時候,溫體仁被光榮提任禮部尚書,周延儒榮升禮部侍郎,堂堂閹黨,如此頂風作案,公然與嚴懲閹黨的皇帝勾結獲得提升,令人髮指。

    在攻擊袁崇煥的人中,確實有閹黨,但這件事情的幕後策劃者,卻絕非同類,當一切的僞裝去除後,真正的動機始終只有倆字——權力。

    內閣的權力很大,位置卻太少,要把自己擠上去,只有把別人擠下來。事實上,他們確實達到了目的,由於袁崇煥的事太大,錢龍錫當即提出辭職,而跟錢龍錫關係很好的大學士成基命幾個月後也下課,周延儒和溫體仁先後入閣,頂替了他們,成爲了大學士。

    而袁崇煥,只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崇禎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崇禎在平臺召開會議——第四次會議。

    第一次他提拔袁崇煥,袁崇煥很高興。第二次,他脫衣服給袁崇煥,袁崇煥很感動。第三次,他抓了袁崇煥,袁崇煥很意外。第四次,他要殺掉袁崇煥,袁崇煥不在。

    袁崇煥雖沒辦法與會(坐牢中),卻毫不妨礙會議的盛況,參加會議的各單位有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府、六科、錦衣衛等,連翰林院都來湊了人數。

    人到齊了,崇禎開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列舉袁崇煥的罪狀,主要包括給錢給人給官,啥都沒幹,且殺掉毛文龍,放縱敵人長驅而入,消極出戰等。

    講完了,問:

    “三法司如何定罪?”

    沒人吱聲。

    弄這麼多人來,說這麼多,還問什麼意見,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於是,崇禎說出了他的裁決:

    依律,凌遲。

    現場鴉雀無聲。

    袁崇煥的命運就這樣確定了。

    他是冤枉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兇手。

    溫體仁、周延儒未必想幹掉袁崇煥,崇禎未必不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袁崇煥未必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死。

    但他就是死了。

    很滑稽,歷史有時候就是這麼滑稽。

    袁崇煥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許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着許多或明或暗的規則,必須適應,必須放棄原則,背離良知,和光同塵,否則,無論你有多麼偉大的抱負、多麼光輝的理想,都終將被湮滅。

    袁崇煥是不知道和光同塵的,由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負、有個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彰顯自己的個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煥走出牢房,前往刑場,沿途民衆圍觀,罵聲不絕。

    他最後一次看着這個他曾爲之奉獻一切的國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護衛,卻謾罵指責他的平民。

    傾盡心力,嘔心瀝血,只換來了這個結果。

    我經常在想,那時候的袁崇煥,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應該很絕望、很失落,因爲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負才能被瞭解,或許永遠也沒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終也許只是遺臭萬年的罵名。

    然而,就在行刑臺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遺言: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這是一個被誤解、被冤枉、且即將被千刀萬剮的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留下的詩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沒有絕望、沒有失落、沒有委屈,在他的心中,只有兩個字——堅持。

    一直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告訴我,袁崇煥的一生是一個悲劇。

    事實並非如此。

    因爲在我看來,他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無法做到的事——堅持。

    蠻荒之地的苦讀書生,福建的縣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堅守孤城的寧遠道,威震天下的薊遼督師,逮捕入獄的將領,揹負冤屈死去的囚犯。

    無論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終堅持。

    或許不能改變什麼,或許並不是扭轉乾坤的關鍵人物,或許所作所爲並無意義,但他依然堅定地、毫無退縮地堅持下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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