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三生三世枕上書(全集) >第10章 菩提往生(8)
    鳳九原本打的是個長久盤算,覺得以羅帕的身份被困在東華處,只需同他較量耐性,他總會有厭煩的一日將她放了,此種方式最溫和穩妥,也不傷她的臉面。哪曉得東華要將她用來拭劍,她一向曉得他說到做到。本來八荒四海這些年挺清閒,難得起什麼戰事,他有這個打算也算不得愁人,入睡的前一刻突然想起他應了魔君燕池悟的戰帖,明日怕是要讓蒼何大開一場殺戒,頓時打了個哆嗦,一個猛子紮起來,翩翩地浮在花梨木大牀的半空。思考了半炷香的時間,她決意今夜一定要潛逃出去。

    爲了不驚擾東華,鳳九謹慎地自始至終未現出人形。想要破帳而出,若是人形自然容易,奈何作爲一塊羅帕卻太過柔軟,撞不開及地的紗帳。低頭瞧見東華散在玉枕上的銀髮,一牀薄薄的雲被攔腰蓋住,那一張臉無論多少年都是一樣的好看,重要的是,貌似睡得很沉。以羅帕的身姿,除了啓開自身五感,她是使不出什麼法術助自己逃脫的。辦法也不是沒有,比如變回原身的同時捏一個昏睡訣施給東華,但不被他發現也着實困難,倘若失敗又該如何是好。

    她思考一陣,夜深人靜忽然膽子格外大,想通覺得能不丟臉固然好,但丟都丟了,傳出去頂多挨她父君一兩頓鞭子,長這麼大又不是沒有捱過鞭子,偶爾再挨一回,權當是回顧一番幼時的童趣。想到此處,胸中一時涌起豪情,一個轉身已是素衣少女模樣,指尖的印伽也正正地輕點在東華額間。他竟沒什麼反應。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料不到竟然這樣就成功,果然凡間說的那一句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有些來由。

    五月的天,入夜了還是有些幽涼,又是一向陰寒的太晨宮。鳳九撩開牀帳,回身再看一眼沉睡的東華,權當做好事地將他一雙手攏進雲被中,想了想,又爬過他腰際扯住雲被直拉到頸項底下牢牢蓋住。做完了起身,不料自己垂下來的長長黑髮同他的銀髮纏在一起,怎麼也拉不開,想着那法術也不知能維持多久,狠狠心變出一把剪子,將那縷頭髮剪斷,不及細細梳理,已起身探出帳簾。但做久了羅帕,一時難得把握住身體的平衡,歪歪斜斜地竟帶倒了牀前的屏風,稀里嘩啦一陣響動,東華卻還是沒有醒過來。鳳九提心吊膽一陣,又感覺自己法術很是精進,略有得意,繼續歪歪斜斜地拐出房門。

    邁出門檻,忽然想起來一事,又鄭重地退後兩步,對着牀帳接二連三施了好幾個昏睡訣,直見到那些紫色的表示睡意的氣澤已漫出寶藍色的帳簾,連擺放在牀腳的一株吉祥草都有些昏昏欲睡,才放心地收手關了房門,順着迴廊一拐,拐到平日東華最愛打發時間的一處小花園。

    站在園林中間,鳳九長袖一拂,立時變化出一顆橙子大的夜明珠,藉着光輝,匆匆尋找起當年種在園中的一簇寒石草來。

    若非今夜因爲種種誤會進入太晨宮,她幾乎要忘記這棵珍貴的寒石草,根莖是忘憂的良藥,花朵又是頂級的涼菜作料。當年司命去西方梵境聽佛祖說法,回來的時候專程帶給她,說是靈山上尋出的四海八荒最後一粒種子了。可嘆那時她已同魔族做了交易,以一隻狐狸的模樣待在東華身旁,一介狐狸身沒有什麼荷包兜帽來藏這種子,只能將它種在東華的園子裏頭。還沒等寒石草開花結果,她已自行同東華了斷因緣離開了九重天,今日想來當日傷懷得竟忘了將這寶貝帶回去,未免十分肉痛,於是亡羊補牢地特地趕過來取。

    尋了許久,在一個小花壇底下找到它,挺不起眼地長在一簇並蒂蓮的旁邊,她小心地儘量不傷着它根莖地將它挖出來,寶貝似的包好擱進袖子裏,忙完了才擡頭好好兒打量一番眼前的園林。當年做侍女時,被知鶴的禁令框着,沒有半分機會能入得東華御用的這個花園,雖然後來變成一隻靈狐,跟在東華身邊可以天天在這裏蹦躂撒歡兒,但是畢竟狐狸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有些差別,那時的世界和此時又有些差別。

    鳳九眯着眼睛來回打量着小園林。園林雖小卻別緻,對面立了一方丈高的水幕同別的院子隔開,另兩面磚砌的牆垣上依舊攀着菩提往生,平日裏瞧着同其他聖花並沒什麼不同,夜裏卻發出幽幽的光來,花苞形如一盞盞小小的燈籠,瞧着分外美麗,怪不得又有一個雅稱叫明月夜花。園林正中生了一株直欲刺破天穹的紅葉樹,旁邊有一方小荷塘,荷塘之上搭了座白檀枝丫做成的六角亭。她嘆了一嘆,許多年過去,這裏竟然沒有什麼變化。偏偏,又是一個回憶很多的地方。

    鳳九並不是一個什麼喜愛傷情的少女,雖然當初思慕東華的時候偶爾會喝個小酒遣懷排憂,但自從斷了心思後就不這麼幹了,連帶對東華的回憶也淡了許多。今日既到了這麼一個夙緣極深的地方,天上又頗具情調地掛了幾顆星子,難免觸發一些關於舊日的懷念。鳳九有點兒出神地望着白檀木六角亭中的水晶桌子、水晶凳,驚訝地發現,雖然自己的記憶在對付道典佛經上勉勉強強,幾百年前的一些舊事卻記得分外清楚,簡直歷歷在目。

    其實當鳳九剛從十惡蓮花境中出來,得以十二個時辰不拘地跟着東華時,這個園子裏頭還沒有這座六角亭。

    彼時適逢盛夏,她一身的狐狸毛裹着熱得慌,愛在荷塘的孤船上頂兩片荷葉蔫巴巴地近水乘涼。東華瞧着她模樣很可憐,便在幾日後伐了兩株白檀樹,特地在水上搭起座亭子,下面鋪了一層冰冰涼涼的白水晶隔水,給她避暑乘涼。她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上頭的時候,覺得十分舒適,又覺得東華十分能幹。後來發現東華的能幹遠不僅於此,整個太晨宮裏燃的香都是他親手調的,喝的茶是他親手種的,連平日飲用的一些酒具都是他親手燒製的,宮中的許多扇屏風也是他親手繪的。她在心裏默默地盤算,一方面覺得自己的眼光實在是好,很有些自豪;一方面覺得倘若能夠嫁給他,家用一定能省很多開銷,十分划算,就更加開心,並且更加喜愛東華。

    她的喜愛執著而盲目,覺得東華什麼都好,每當他新做出一個東西,她總是第一個撲上去表達敬佩和喜愛之意,久而久之,東華也養成了毛病,完成一件什麼東西,總是先找她這隻小狐狸來品評。因爲有無盡的時間,所以做什麼都能做得好。鳳九偶爾這麼想的時候,覺得這麼多年,東華或許一直都很寂寞。

    那一日着實稀鬆平常,她翻着肚皮躺在六角亭中,一邊想着還可以做些什麼將東華騙到手,一邊有些憂鬱地餓着肚子看星星,越看越餓,越餓越憂鬱。頭上的星光一暗,她眨眨眼睛,東華手中端了只白瓷盤在她面前落座,瓷盤中一尾淋了小撮糖漿的糖醋魚,似有若無地飄着一些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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