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將紙邊吹得微微卷起,煦暘一個字一個字連蒙帶猜地費力掃完,沉吟唸了兩句:“牀前月光白,輾轉不得眠。”停下來問他,“寫給誰的?”
平時活潑得堪比一隻野猴子的閩酥垂着頭,耳根飛紅,卻沒有答他這個話。
煦暘瞭然:“寫給姬蘅的?”
閩酥驚訝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煦暘在他面前繼續站了一站,瞧着他這個神似默認的姿態,慢慢地怒了。這個小侍衛居然還是喜歡上了他的妹妹,從前竟然沒有什麼苗頭。他思忖着,難道是因過去沒有遇到什麼波折來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給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好親事,倒將他深埋多年未曾察覺的一腔情激了出來?瞧這個模樣,他一定是已經不能壓抑對姬蘅的情了吧,才爲她寫出這麼一封情信來。當然,姬蘅是多麼惹人喜愛的一個孩子,無論如何是當得起這封情信的……煦暘煩亂地想了一陣,面上倒是沒有動什麼聲色,良久,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兩天後,燕池悟於符禹之巔同東華單挑的消息在空寂了很多年的南荒傳開,一來二去傳到了姬蘅耳朵裏。姬蘅心中頓生愧疚,在一個茫茫的雨夜不辭而別,獨自跑去符禹山勸架了。姬蘅離家的後半夜,幾個侍衛闖進閩酥房中,將和衣躺在牀上發呆的他三下五除二捆綁起來,擡着出了宮門。
煦暘在水鏡這頭自己同自己開了一盤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關注鏡中的動向。他瞧見閩酥起初並未那麼呆傻地立着任侍衛們來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過牀頭劍擋在身前同衆人拉開陣勢,待侍衛長一臉難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將你拿往白水山思過”這句話時,他手中的寶劍才掉落在地,哐噹一聲,令站着的侍衛們得着時機,蜂擁而上將他五花大綁。在閩酥束手就擒的過程中,煦暘聽見他落寞地問侍衛長:“我曉得我犯了錯,但……君上他有沒有可能說的不是白水山?”侍衛長嘆了一口氣:“君上吩咐的確然是白水山。”聽到這個確認,閩酥垂着頭不再說話。煦暘從各個角度打量水鏡,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寢宮時,煦暘瞧見他突然擡頭朝他平日議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張臉白皙得難見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將閩酥暫且關起來,且關在白水山,作出這個決定,煦暘也是費了一番思量。說起來,四海八荒之間,最爲廣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統領的南荒,次廣袤的乃鬼族統領的西荒。像九尾白狐族統領的青丘之國,下轄的以東荒爲首的東南、東北、西南、西北五荒,總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南荒那麼大。天族佔的地盤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東西南北四海並北荒大地都受他們轄制,不過天族的人口的確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後皆是納入天族,他們的擔子也要沉一些。然而,雖然魔族承祖宗的德,佔據了四海八荒最爲廣袤的一片大陸,方便統轄,但這塊大陸上窮山惡水也着實不少,白水山就是其中最爲險惡的一處。來了就跑不脫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對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說壁立千仞、四面斗絕,山中長年毒瘴繚繞,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長在其間的獸類因長年混跡於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中,脾性也變得十分暴躁兇殘。誰一旦進了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項適合自己的死法,實乃一片自殺的聖地。是以閩酥聽說煦暘要將他拘往白水山,臉色灰敗成那個模樣,也不是沒有原因。
姬蘅從符禹山回來那一夜,南荒正下着滂沱大雨,閩酥被罰思過之事自然傳到了她的耳中。煦暘邊煮茶邊端坐在赤宏殿中等着她來興師問罪,連茶沫子都飲盡了,卻一直未見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一路踉蹌地跑到他的寢殿門口。他才曉得,姬蘅失蹤了。當然,他也猜出來她是去白水山搭救閩酥了。他覺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這個妹妹的義氣。
而這峯迴路轉的一段,正是姬蘅在白潭中碰到東華帝君的真正前因。
那幾日雨一直沒有停過,似天河被打翻,滾滾無根水直下南荒,令人備感壓抑。所幸丹泠宮中四處栽種的紅蓮飽食甘霖,開出一些紅燈籠一樣的花盞來,瞧着喜慶些。侍衛派出去一撥又一撥,連深宮中的王太后都被驚動了,卻始終沒有傳回來關於姬蘅的消息。王太后雖然上了年紀,哭功卻不減當年,每頓飯都準時到煦暘跟前來哭一場,哭得他腦門一陣陣地疼。就在整個王宮都爲姬蘅公主的失蹤急得團團轉,甚至煦暘已將他的坐騎單翼雪獅提出來,準備親自往白水山走一趟時,這一日午後,一身紫裳的東華帝君抱着昏迷的姬蘅出現在丹泠宮的大門口。
許多魔族小弟其實這輩子也沒想過他們能窺見傳說裏曾經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們至今都還記得很深。霧靄沉沉的虛空處,無根水紛紛退去,僅留一些線絲小雨,宮門前十里紅蓮鋪成一匹紅毯,紫光明明處,俊美威儀的銀髮青年御風而下。紅蓮魔性重,受不住他磅礴仙澤的威壓,緊緊收起盛開的花盞,裸出一條寬寬的青草地直通宮門,供他仙足履地。而姬蘅披散着長髮,緊閉雙眼,臉色蒼白地躺在東華的懷中。她的模樣十分孱弱,雙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身上似裹着他的外袍,露出一雙纖細幼白的腳踝,足踝上還掛着幾滴妖異鮮紅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