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何歡(全集) >第36章
    冶家山監獄三監區012監室裏,十二個架子牀分兩排貼牆而放。

    姜尚堯睡最左邊第一張牀的下鋪,這是極好的位置。之所以被安排到這個牀位,自然與在看守所買的那條屍不無干系。事實上,自那之後,再至上山,已經沒人膽敢嘗試一捋虎鬚。即使是管教幹部,也暗帶着三分客氣。姜尚堯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別人忌憚他背後的勢力,可實情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過,所以平常裏他循規蹈矩,相當得管教幹部的喜歡。在其他犯人眼中,這種低調的作派更添神祕,對着他時也愈發恭敬。姜尚堯解釋過幾回,最後不得不一笑作罷。

    一年多的勞動生涯,他皮膚粗糲,下顎線條更趨硬朗。有時對鏡刮鬍子,他會打量鏡中的陌生人好一會,而後嘲弄一笑。以前略清瘦的體格也壯碩了很多,平躺在九十公分寬的小牀上,幾乎霸佔了全部牀榻。

    “姜哥,還沒睡呢?”上鋪的凌萬強問。

    他單臂作枕,微闔雙目低低應了一聲。凌萬強見他沒有聊天的興致,翻了個身,不敢再問。

    姜尚堯睜開眼,定定地凝視前方許久,從枕頭下摸索出一封信來。

    就着打火機的微光,他又細細地讀了一遍,雖然每一個字早已記進心裏,可再次默唸,仍止不住心底澎湃的悲傷和急欲知道真相的渴望。

    寫信的人極力模仿着雁嵐稚氣圓潤的筆跡,但是撇捺間依舊有些不經意地露出了凌厲筆力的馬腳。

    這不是雁嵐寫的,可是寫信的人確實用的是雁嵐的口吻。

    她喊他“哥”,向他解釋爲什麼遲遲沒有來信,向他講述復讀的辛苦、照顧母親的疲憊,以及考上原州師範時初到陌生之地的彷徨,還有壓榨一切時間四處打工的壓力。然後,她說,她很想他。

    看第一遍時,他幾乎信以爲真。

    可是早於一年多前初進冶家山監獄時,他已經疑竇暗生。母親故作輕鬆下潛藏的憂慮、杳無音信的雁嵐,他隱隱瞭解,一定發生了什麼。而他困居一隅,與自由相隔千峯萬壑,只能任不得紓解的痛楚無休止地灼燒肺腑。

    過了一個多月,姜尚堯接到第二封信時,臉上閃過一絲被愚弄的惱怒,他順手把信塞進枕下。到了年底,來信接二連三,對方像是攢了無數的話,這令姜尚堯很是困惑。

    元旦前,他將枕下的信取出來,已是厚厚一疊。他找到最近的那一封,拆開來看,果不其然,對方以雁嵐的口吻,以寒假打工爲藉口,吞吞吐吐地解釋說過年無法來探望。

    這和他媽媽的解釋何其相像,他甚至懷疑兩人事先已經溝通、不,是串通一氣了,或者這些信出自他媽授意也不一定。姜尚堯不由爲之失笑,未笑完嘴角浮起一絲苦澀。這樣處心積慮地欺瞞着,爲了什麼不言而喻。他把臉埋進掌心,近乎於自虐地體會自己的心緩慢地收縮抽搐,眼裏卻乾涸,流不出一滴淚。

    一晃又是年尾,監獄裏籌備的除夕晚會到了最後的準備階段。勞作了一年,12舍裏大部分人趁着難得的休息,或是參加節目的排練,或是圍觀湊熱鬧,室內空空,幾乎都下了大操場。

    姜尚堯半躺在牀上,聽着操場裏傳來的歌聲,耳畔隱約浮起一串熟悉的吉他音符,思鄉之情更加渴切。

    一隻胳膊從上鋪伸下,遞來一隻煙,姜尚堯接過點燃。

    “平常幹活回來累極了倒頭就睡,反而什麼也不用想,閒下來了想得還多了。”上鋪的凌萬強啐了一口,“人他媽就是賤。”

    “你不是有一手魔術絕活?怎麼不下去報名表演個節目?”

    “大過年的,哪有心情娛樂別人?”

    姜尚堯知道老凌是又想他閨女了。

    凌萬強年紀不大,不過三十出頭,可是長相顯老,每回剃頭都是一腦袋白茬。他比姜尚堯早進來,判的也是七年。他人不油滑但很精明,姜尚堯初來12舍時,不少湊近乎的,唯有他和王老頭冷眼看着,過了半年多時間才混熟。熟悉之後有一回聊起各自入獄的始末,凌萬強的老謀深算令姜尚堯暗自驚歎之餘又若有所思。

    凌萬強當年還是個國有礦山的財務科長,在外人眼裏,二十七八歲的股級幹部,有妻有女,算是家庭美滿了。當初他也是這樣認爲,直到他發現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他壓着火沒發,照樣和老婆的姦夫、礦山的礦長稱兄道弟。終於有一天,兩人大醉出酒店,凌萬強倒車時沒注意,將車後的礦長撞上圍牆,並且碾成一塊肉餅。

    說完這段故事時,凌萬強抿抿嘴,意味深長地笑着,似乎相當滿意自己的表現。而姜尚堯則一臉冷肅,目駐着凌萬強想到了其他。

    這其實是一座學校。

    起了殺心但隱忍不發的凌萬強;見識廣博天南地北都能聊、又慣會打哈哈的王老頭;自詡爲盜帥的劉大磊;談起莊稼活木工活頓時眉飛色舞的杜老撇

    ……

    姜尚堯默默地觀察着身邊所有人,他們似乎都有自己的故事。

    “閨女多大了?”他問上鋪的凌萬強。

    “我進來時三歲,都過去三年多了。”凌萬強的話音裏有些落寞,有些悔意,“一眨眼快讀小學了,當爹的沒出過半分力氣。”

    “快了,再熬兩年。”姜尚堯安慰。

    “看開年了有沒有機會減刑吧。我媽說過幾天帶丫頭來看我,我攔着叫她別來。看見我在這種地方,她將來去了學校也擡不起頭。我媽也可憐,帶大了兒子帶孫女,就沒喘過一口舒服氣。”凌萬強自言自語。

    一番話勾起姜尚堯滿腹孺慕之情。這兩年來,他媽不辭風雨,每個月探視期她必定早早地在監獄門口守候着,滿頭青絲已換成滿鬢的白髮。而開朗達觀的姥姥,每回電話裏必定是掩飾着思念與悲傷,總告訴他她養得花有多肥壯,做了多少他愛喫的栲栳栳,象是在暗示他坐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的手掌無意識地撫上厚厚的那疊信,隨即感覺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重重地彈開。他注視那堆信良久,信封上是與雁嵐極其相似的圓潤端正的字跡,姜尚堯三個字分外用力,不知寫信的那個人當時心中想的是什麼。

    但無論是何人,能將這種幼稚的行爲堅持這麼久,他相信是無惡意的。他想,或者這個人和他姥姥一樣,只是用一種另類的方式告訴他:活下去。

    活下去。一張張臉從眼前閃過,像放幻燈片,驚恐的、絕望的、信賴的、傲慢的、譏諷的、孤桀的、居心叵測的……姜尚堯靜坐如鐘,一一和他們對視。

    相信我,這只是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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