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工餘時用老木頭芯子給她新打了桌牀,案頭永遠有一把新鮮的野花或野草,那是孩子們送的。
自從發現沈老師愛野花,孩子們總會在上學的途中摘一把,珍而重之地送與她。那種無利害相求的單純的討好,還有發現她的喜悅也同時會綻開笑顏的一張張小臉蛋們,讓慶娣既快慰又慶幸。
她把這種感受與姜尚堯分享,以至於懊惱地說到滿地牛糞時,姜尚堯嘲弄地笑。再到入秋後,她談起學校外那片接天的紅雲,姜尚堯不禁神往。
紅葉落盡時,終於到了姜尚堯出獄的日子。慶娣早早地請好假,守候在監獄門口。她不敢太靠近,只站在平常公汽上下客的地方,遠遠地眺望着,眼珠不瞬。
讓她奇怪的是,姜阿姨並沒有出現,她本以爲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日上三竿,氣溫高了些,風也沒那麼燥臉。慶娣站得腳木,挨着鐵柱子站牌跳了幾下。監獄門口停了許久的一部越野車旁,靠着車身抽菸的男人扔掉菸頭,往她這邊看了一眼,開了車門鑽進去。
駕駛位似乎還有個人,慶娣看見兩人正說着話,她再四顧荒僻的郊野,起了警惕的她往持槍的門崗警衛走去。
還沒走近前,就見小門打開,一個魁梧的男人出來,望了望天,似乎眯着眼。
慶娣心臟巨震,一聲姜大哥還在喉間,就見越野車上跳下個人,三步兩步搶上前,高喊:“石頭!”
姜尚堯嘴角才揚起,那人已經衝到眼前,一個實實在在的熊抱。“黑子!”分開後他照着對方肩膀就是一錘。黑子單手撫肩,咧開嘴直樂。
“走走走,回家。”黑子順手接過姜尚堯的行李袋,搭在自己肩上,惡狠狠地衝地上吐了一口,“這晦氣地方!”
車上另外一人也早已下來,倚着車門看着他們,見黑子如此激動,那人也忍不住笑起來。
姜尚堯上前伸出手,格外用力地一握,“光耀哥。”
“行了,不多說。”光耀安慰地拍了姜尚堯肩膀一下,“上車,今天好好賀賀。”
黑子早開了後座車門,作了個請的手勢。姜尚堯笑笑,卻沒上車,擡起眼四處搜尋,直到撞上慶娣的視線。
目光摩擦中,慶娣抿嘴微笑,卻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姜尚堯見得她退後,臉上的笑意淡去,沉吟數秒,也不顧身後黑子與光耀好奇的對視,徑自走了過來。
“什麼時候到的?”
“早上。”慶娣有些着慌。在裏面的時候,兩人相見她是極其自在的,可是等待已久的今天終於來臨,她卻有些無可言說的慌亂。像預感到有些事會一步步脫離掌握,而她卻無能爲力。
“今天不用上課?”
“我請了假。其實我就是來看一眼,恭喜你一下而已。好了,你朋友在等着,趕快回去吧。姥姥和阿姨肯定都在家等急了。”
他笑笑,“既然請了假,那一起回聞山吧。”說着就那樣握住她的手腕,仿若從不懷疑她會抵抗一般,輕鬆自在地就這樣單手拖住了往回走。
慶娣此時腦子仍是懵的,只覺得腕間他握過的地方發熱發燙,脈搏跳動的轟隆聲耳朵似乎能聽見。她訥訥地喊過人,也沒注意到黑子若有深意地衝姜尚堯擠了擠眼,惹得姜尚堯一臉尷尬,接着就被那個人再次握住手腕,送上了車。
後窗開了一半,慶娣坐下來腦子清醒了幾分,呼吸也順暢了些。下一秒,姜尚堯高大的身影逆光而來,她連忙又往旁邊讓了半個座。寬敞的越野車後座在他坐好後頓時逼仄了許多,他隨意靠後的肩膊,抵於前座的長腿,無不給慶娣帶來幾分壓迫感。
車子發動後,前座的黑子對着監獄大門啐了口:“孃老子的,終於逃出生天了。”
對於那生活了數年的地方,姜尚堯完全不作回顧,只是眼底有些不可捉摸的情緒,深邃而暗沉。
定下神來的慶娣依稀發現光耀從倒後鏡中瞥過來一眼,其中不無揣摩的味道,這讓她更爲好奇三人的關係。就聽開車的光耀說:“回了聞山找個地方洗澡搓背,把晦氣去了,好好拜拜關二爺。”
姜尚堯聞言點點頭,問:“德叔還好吧?”
“我叔好着呢。”黑子說,摸摸腦袋,“今早我穿着警服過來還被他噴了一臉口水,非要我扒了那層皮下來。你說他看見警服就吐血,幹嘛要把我往公安幹線送啊。”
三人同時笑起來,笑過姜尚堯對光耀說:“回去幫我和德叔說一聲,過兩天我去拜候他老人家。”
光耀鄭重點頭。
冶南轄屬聞山,走高速路不過半個多小時的路程。進了聞山市區,姜尚堯望向窗外的目光逐漸專注起來,而黑子和光耀很有默契地停了聊天。
慶娣見姜尚堯端坐得象一尊雕塑,只有表情渴切而感懷,眼裏銀光若隱若現。她暗暗揣度他此時心中所思,那些再回不來的過往,一顆心也隨着那些記憶沉浮。
姜尚堯如同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慶娣不及掩飾心情,只好安撫地衝他笑一笑。他似乎意識到什麼,深吸了口氣,胸膛起伏間又投目於窗外,卻已經比剛纔平靜了許多。
慶娣微微鬆口氣,坐正了,卻發現前面的黑子正看着他們兩個,她不由臉頰發熱。黑子問:“沈……”
“慶娣。沈慶娣。”
“那你還有個弟弟了?”
慶娣莞爾,“有個妹妹。”
聽見光耀和姜尚堯的輕笑,黑子摸摸腦袋,有些尷尬,“妹妹也好。你也是聞山人?”
慶娣用標準的聞山話答:“地道的聞山人。”
黑子還想再盤問,卻被光耀阻止了,“粗聲粗氣的,別嚇着小姑娘。”
姜尚堯解圍解釋說:“慶娣以前讀聞山一中。”
黑子恍然大悟,說了個“雁”字倏然收口。
慶娣望一眼神情木然的姜尚堯,暗歎一聲,低聲說:“我是他們同學。”
黑子點點頭,坐了回去,車內頓時沉寂下來。慶娣默不作聲地想了想之前各人的反應,右手不自覺地握上左手手腕,又突然醒過神捏實了拳頭。她欠身向前座,喊了聲“光耀哥”,說:“能不能前面路邊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坐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