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有一天再次入獄,你能不能像從前那樣,繼續來看我?
……
無可否認,爲了能親睹那個與他有血緣之親的人眼中流露一絲半點自責,歉疚或者懊悔,來時路上姜尚堯確實有自毀的衝動。
可緩緩喝完那碗溫熱的麪湯,一邊端詳她託頤沉思的面容,他才徹底拋舍了那些自輕自鄙的念頭。
即使緣慳,也要留存一息,只願喫到她親手做的下一碗麪。
王霸龍粗豪的聲音在耳機裏響起:“姜哥,這都等了一個多月了。那幫兔崽子松毛松尾的,越來越沒規矩。我說——”
嘟嘟的長音忽起,姜尚堯對王霸龍說:“稍等,我轉頭打給你。”
新來電一接通,慶娣立刻在電話裏強烈地質疑:“姜尚堯,你打算做什麼?”
想必是他塞在她電腦鍵盤下的存摺已經被發現。“早準備好要給你,放心,是乾淨的。密碼和以前一樣。”通過地下錢莊一出一入,來路已無跡可循。人生有太多意外,倘若百密一疏,將來他無餘力照顧她,這筆查不到出處的錢也足以應付她半生所需。
對於他的解釋慶娣置若罔聞,“別輕描淡寫地糊弄我,你今天態度和神情太反常。我不管你打算做什麼,做之前想想姥姥和阿姨,她們辛苦養大你,不是爲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你傷心。”
她先始語氣嚴厲,越說聲音越低微,最後像是捂住嘴,幾不可聞。凝淚雙目似乎近在眼前,姜尚堯緩緩鬆開油門,一瞬間浮起折路而返的衝動。他輕聲哄她說:“別想多了,上回那張卡你不收,我就準備了這些給你防身。用不用你都收好了,有備無患。我也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記不記得我曾經答應過你?”
那一年他甫出獄,他答應過她,他會遵紀守法,不讓自己再度陷入絕境。違心的話說過不少,但對她的那些承諾字字銘記。
“真的?”她猶有疑慮。
相隔遙遠,他如見伊人般用力點頭。“真的。”
她像卸去重負般鬆了口氣。
被珍視的感覺重重襲來,浸潤得他冷硬的心柔軟,乾澀的眼微溼。姜尚堯躊躇半晌,遲疑地說:“你最新的那篇文章我看過,你說人活於世,外在圓融,因爲要和世情周旋,但是內裏必須方正,守心如一。我想問,如果有一天我做到了,……你會不會,重新考慮接受我?”
慶娣最近在潘家園淘到幾件老貨,其中一枚老銅錢上斑駁的鏽跡着實讓她喜歡,爲此寫了一篇散文,以銅錢的天圓地方暗喻人性。
她沒料到自己的一舉一動盡在他默默關注下,又遽然被髮問,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遲遲等不到答案,姜尚堯嘴角漾起一絲苦笑,準備放棄時,低緩的聲音忽然響起:“我會。”
他驚喜交迭,反而怔愕,“慶娣……”
“我先掛了。這個答案不會變,等你做到那天,你來問我。”
嘟嘟的忙音傳來,轉瞬即止。靜寞中,姜尚堯耳畔一遍遍地迴響她最後那句話,宛似敗葉般日漸枯萎的心在那一聲聲低嚀呢語中悄悄復甦,喜悅感逐漸放大,他緩緩揚起嘴角,任由那飽滿的情緒衝撞激盪,笑容隨之盛放。
“姜哥!”遠在聞山的王霸龍等得不耐。
“那要是三天後……”
“這個不用你操心。”姜尚堯交代完王霸龍,轉頭通知光耀,“你再去審計局一趟,劉忠漢的大閨女讀了快一年大學,提醒一下援手資助他閨女上學的是誰。這個人情是時候該還了。”
安排好所有事,他將腳下油門一踩到底。黑夜中的石原高速,燈光如帶,鐵灰色的卡宴像滑進流動的星河中。
“你等我。”內心隱隱有個聲音在許諾。
而慶娣,放下手機後,站在電腦桌前眺望窗外夜色良久。簡短的兩個字“我會”,誘發的是心中不枯不滅的愛,她曾深深將之禁錮,也曾倉惶避走,直視它的存在,反而令人心生平靜。
這一番忙碌,夜已深沉,再折轉回錢櫃似無必要。她給譚圓圓打了個電話,聽說正準備散場,而秦晟剛剛離開,慶娣臨窗坐下,繆思如絮。
她寫了近百字的歉語準備發短信給秦晟,略一思忖又一字字刪除掉。她想,或許宛轉的方式更適合處理今天的尷尬,但面對真實的自我,何須怯懦?
電話接通後,那邊沉默着,秦晟似在等待她的解釋。
“對不起,有個老朋友找來,耽擱了太多時間。”
“我快到你家樓下了,等會見面說。”秦晟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那好,我等你。”慶娣披了件開襟外套下樓,在小店買了杯朗姆酒味的可愛多後,她靜候在街角。正撕着勺子的包裝紙,秦晟的大衆駛近前,停在她身側。
車窗無聲滑下,秦晟注視她數秒,嘴角笑意由淡而深。
“要不要來一個?”慶娣隔着車門問。
他從善如流地點頭。
慶娣多買了一杯,繞去另一邊,“今晚起風了,浮塵好大。”
四九城的春季,常有沙塵漲天。秦晟問:“那去附近找個地方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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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算了吧,就在車裏說說話。”慶娣遞給他一杯,“試試,我最愛的口味。”
他目光若有深意,“據說女人心情不好就愛喫甜食。”
“嘴上多喫點甜的,心就不覺得苦了。”慶娣一晃神,然後自嘲地笑,“曾經對某人說過同樣的話。……總是這樣,無論做什麼,不知不覺地就會想起他。太久了,深植在心裏,潛移默化爲生命的一部分,用盡方法也割捨不去,只得接受他的存在。”
“今晚中途離開爲的就是他?”
慶娣黯然點頭。
“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坦誠?陰險?磊落?詭詐?幾乎往昔任何一個正面的形容,如今俱都能用反義詞來詮釋他的蛻變。“他……很複雜。”
聽來乏善可陳,殊無可取之處。秦晟懷有幾分好奇,“據說,你在結婚前夕離開了聞山?”
“彭大哥告訴過你關於我的事?”
“小飛只是說了個大概,我並沒有深入調查過。一來對你不尊重;二來,憑心而論,我更希望有一天有幸親耳聽你講訴細節。”他語氣慎重而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