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長安十二時辰(下) >第4章 亥正(4)
    趙參軍早注意到張小敬身邊有一個波斯人,面相俊秀,雙眸若玉石之華。張小敬道:“這是我從波斯請來的咒士,最擅長以目光攝人魂魄。你若膽敢示警,不出三日,便會被他脖子上那件法器拘走,永世不得超生。”

    這話並非憑空捏造。長安坊間一直傳言西方多異士,常來中土作亂云云。每年都有那麼幾個人,因爲散佈此類妖言而被抓。張小敬辦得案子太多,隨手便可擷取一段素材。

    伊斯嘴角輕輕抽了一下,自己這麼好的面相,居然被說成毒蠱術一流的方士。他不能辯白,只得微微一笑,那一雙眼睛看向趙參軍,果然有種動搖心神的錯覺。

    趙參軍果然被嚇到了,只得答應。他猶自不放心,又叮囑道:“您一會兒若要動手,務必得殺死殺透才成,不然我也要被連累。”

    “我他媽沒說要殺他!”張小敬恨不得踹他一腳。

    過不多時,趙參軍戰戰兢兢地進了推事廳,吉溫正在寫一封給李相表功的書簡。他寫了抹,抹了寫,好不容易想到一個絕妙的句子,忽然被腳步聲打斷,一擡頭,發現趙參軍恭敬地站在前頭。

    他有些不悅,不過趙參軍只比自己低一品二階,又是右驍衛借調,總得給點面子:“參軍何事?”

    趙參軍道:“有件關於張小敬的事,下官特來稟報。”吉溫一聽這名字,眼睛一亮,擱下毛筆:“講來。”趙參軍看看左右,爲難道:“此事涉及甘將軍,不便明說,只能密報給司丞大人。”

    一聽說牽涉到甘守誠,吉溫登時來了興致。他示意趙參軍上前,然後把頭湊了過去。趙參軍抖擻精神,給他講起靖安司劫獄右驍衛的事。

    此事趙參軍乃是親歷,加上刻意渲染,吉溫聽得頗爲入神,一時間全神貫注。

    與此同時,一條繩子從房樑上緩緩吊下來,慢慢臨近地面。趙參軍一邊講着,一邊用餘光看過去,看到一個影子順繩子吊下,心跳陡然變快。

    這影子正是伊斯。他剛纔勘察過,這個推事廳乃是個半廳,與鄰近的架閣庫共享同一個房梁。架閣庫是儲存文牘之用,沒人會來。這樣伊斯只要潛入庫中,攀上大梁,便可以悄無聲息地進入推事廳。

    這樣一來,只要趙參軍把吉溫注意力吸引住,伊斯便可爲所欲爲了。

    這是最驚險最刺激的一次跑窟,伊斯輕輕落地,距離吉溫不過七步,大氣不敢出一聲。只要吉溫稍一偏頭,就會發現屋中多了一人。

    伊斯環顧四周,除了書案、跪毯、閣架之外,屋角還堆着一堆錦紋木箱,用屏風隔開。想來是新官嫌亂,一時又不好清走,索性一股腦藏到了屏風後頭。伊斯躡手躡腳過去,轉過屏風,打開其中一個,裏面果然有一堆雜物,應該是昌明坊遺留的。不過箱中沒有竹頭,他便又去開了第二個。

    外頭趙參軍見伊斯還在尋找,只得拼命拖延時間。吉溫幾次想回頭,趙參軍一見有苗頭,立刻會提高嗓門,強行插入一段並沒發生的懸疑情節,好把吉溫注意力拉回去。他心裏暗暗叫苦,自己平時愛看傳奇故事,沒想到有一天得親自編。

    那邊伊斯手腳迅速,已經開到了第三個箱子,扒拉開一堆散碎木塊和斷木之後,在箱底發現一個紮緊的粗布口袋。他解開繩子,裏面是一把散碎竹頭。伊斯大喜,伸手把口袋撈起,卻忘了撐住箱子蓋。蓋子猛然落下,伊斯急忙推掌一墊,總算及時托住,可也輕輕發出一聲“砰”。

    聲音不大,但在屋子裏聽着卻頗爲明顯。吉溫猛然回過頭,疑惑地朝這邊看來。伊斯趕緊把身子靠在屏風後頭,屏住呼吸。吉溫擡手示意趙參軍稍等,朝屏風方向走了幾步。這屋子裏很空闊,唯一不在視線內的,只有這屏風的後面,聲音八成是從這裏傳來。

    伊斯與吉溫只有一屏之隔,汗水從鼻尖輕輕沁出來。他正在考慮,要不要出手制住吉溫,挾持着硬往外闖。趙參軍見勢不妙,突然一捂腦袋,痛苦地蹲下來,口中慘號:“可恨那張小敬,將下官打暈,至今傷痛未去!痛乎哉?痛也!”

    吉溫迴轉過去,溫言相勸。伊斯趁着這個當,把平日裏的本事發揮出了十二成,拽着那繩子一口氣便翻上大梁,收回繩索。恰好一隻老鼠跑過,伊斯隨手逮住,丟了下去。那老鼠一落地,只暈了一霎,立刻跳起來朝外頭跑去。

    吉溫這時剛好回過頭來,看到一隻老鼠飛竄而過,神情一鬆,以爲聲音是從它而來。

    伊斯抓着口袋退回架閣庫,再與外頭張小敬會合。這時趙參軍也滿頭大汗地出來了,吉溫聽完那故事,發現他純在訴苦,沒提供任何於今有用的消息,訓斥了一頓,把他攆了出來。

    伊斯拽着張小敬要走,張小敬卻看向趙參軍:“你可知道姚汝能在何處?就是那個劫我出去的年輕人。”

    趙參軍在新靖安司負責內務,對這些事很熟悉:“他才被抓住不久,現在被拘押在京兆府的監牢裏,罪名是……和您勾結。”

    又一個不幸的消息被證實,張小敬顧不得傷感,又問道:“有一個叫聞染的姑娘,你可知道下落?”趙參軍想了半天,搖頭道:“不知道,沒聽過。”

    伊斯在旁邊,聽到張小敬一聲很明顯的嘆息。他小聲問道:“要不要順便去監牢劫人?或者先把徐主事弄出去?”張小敬堅決地搖搖頭:“我們現在沒有時間,他們只能等。”

    面對長安的大危機,張小敬只能有所取捨。他的大手,不由得捏緊了那個裝滿碎竹頭的口袋。今晚他一直做着選擇,至於對與錯,已無暇去考慮。

    “下官可以代爲照顧,雖然沒法開釋,至少不必喫什麼苦頭。”趙參軍乖巧地主動表態,然後偷偷瞄了一下伊斯的雙眼,又趕緊挪開。

    張小敬沒有多做停留,放了趙參軍,然後和伊斯朝京兆府外頭走去。

    他們真的沒什麼時間,因爲眼下必須去找一個關鍵人物。

    興慶宮位於長安東北角的春名門內,本名爲興慶坊,乃是天子潛邸。天子登基之後,便把永嘉、勝業、道業三坊各劃了一半給興慶坊,大修宮闕,號曰“南內”,與太極宮、大明宮遙遙相對。一年下來,天子倒有大半時間是在這裏待着,這裏儼然是長安城的核心所在。

    興慶宮與尋常宮城迥異,北爲殿羣,南爲御苑。其中最華麗的地方,是位於西南的兩座樓。

    一棟叫花萼相輝樓,一棟叫勤政務本樓。上元春宴,即是在勤政務本樓舉行。

    此時樓中燈火通明,又有銅鏡輝映。賓客觥籌交錯,氣氛熱鬧非凡。彩娥僕役執壺端盤,流水樣行走於席間。鼓樂聲中,幾十個伶人正跳着黃獅子舞,這是天子之舞,其他人若非今日,根本無緣見到。有興致高的官員和國外使節,甚至起身相舞,引得同僚陣陣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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