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長安十二時辰(下) >第20章 醜正(3)
    這個燈樓外側有八根旋臂,每一臂都驅動着三個燈屋。它們的杆子表面被塗成了黑色。這樣一來,觀燈者遠遠看去,黑臂會被夜幕隱去,恍惚間好似燈屋懸在半空一般。這個細節對張小敬來說,無形中增加了對準的難度。

    “聞無忌啊,你若覺得我做得對,就請保佑我吧。”

    張小敬在心中默祈,然後把刀別在身後,縱身跳出燈樓外面。他沒有等待,也沒有猶豫,這兩樣東西都是現在最奢侈的東西。張小敬飛到半空,伸出雙臂迎向旋臂。他很快發現自己選對了方向,但估錯了速度。在手臂環抱住旋臂之前,整個身子已經“砰”地重重撞了上去。

    這一撞讓張小敬眼冒金星,幾乎失去神智。幸虧他的四肢本能地伸前、彎曲,像猴子一樣死死地抱住了大竹竿邊緣,總算沒有掉下去。旋臂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顫了幾顫,繼續向上面擡升。

    此時太上玄元樓將近三分之一的燈輪已次第亮起,個個光耀非常。大唐百姓最喜歡看這些神仙之景,一點不吝惜自己的歡呼與喝彩。每一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些榮耀精緻的人間奇觀上,根本不會注意到在黑漆漆的旋臂附近,一個試圖拯救他們的人正在向天際攀升。

    過了一小會兒,張小敬的視力稍微恢復了一點。他口中發出粗重的呼吸聲,肌肉疼得厲害,卻不敢稍有鬆懈。整個人懸吊在旋臂上,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樣。一陣凜冽的風吹過來,把他已經鬆掉的髮髻吹散。

    他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到眼前的燈樓外壁在緩慢下降,再往上大約十尺的距離,有一個凸出如鶻鷹之喙的突起。

    那就是他的目標。

    只要再等十五個彈指左右的時間,旋臂就能夠轉到鶻喙孔旁邊,就是躍回燈樓的最佳時機。可這時張小敬卻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現在這個姿態,只能確保不會被甩下旋臂,卻很難讓他取得足夠的借力在半空躍起。

    張小敬緊貼着竹竿挪動身子,逐漸放鬆兩腳,把壓力都集中在緊抱的雙手去,中間有數次差點就摔下去。他好不容易把身子調整成雙手垂吊的姿態,開始像擺動的秤砣一樣大幅擺動。

    當鶻喙和他之間的距離終於達到最短,張小敬猛然鬆開雙手,整個人脫離旋臂,飛向燈樓。只聽“噗”的一聲,他的身子竟然把蒙皮撞破了一個洞,直直跌進燈樓內。張小敬當機立斷,回身右手死命扳住鶻喙,把整個身子死死吊住,纔沒跌下去。

    這個鶻喙的聯絡通道並未損毀,張小敬雙腳踢蹬了幾次,夠到邊緣,然後把整個身子翻了上去。一上去,張小敬趴在地上,喘息不已。

    他知道時間緊迫,可是整個人確實已經到了極限。這一串動作下來,耗時不長,可幾乎耗盡了張小敬的體力。尤其是右手手腕,因爲剛纔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已有肌肉痙攣的徵兆。

    他擡起頭,數了數,燈屋已經亮到了第十間。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已經掌握了大燈樓燃燭的節奏,他們會在每一個燈屋亮相時大聲歡呼,然後音調逐漸低沉,直到另外一個燈屋亮起。勤政務本樓裏恐怕已經空了,所有的宴會人員都擁到了外側高欄,近距離觀賞着如斯美景。

    “十五,十五,只要第十五個燈屋亮起之前爬起來,就還來得及,來得及……”張小敬對自己解釋道。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必須要休息一下。可一停下來,身子便一動都不想動。

    張小敬抽出刀來,狠狠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劇烈的疼痛像燒紅的鐵錐,把他身體裏最後的兇性給逼了出來。他一咬牙,強行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地朝上頭走去。

    這裏距離天樞層已經很近了。張小敬一擡頭,已能看到頭頂那一片正在緩慢轉動的木板。

    天樞層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核心,它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在天樞周圍嵌套着一輪寬闊無比的環形黃褐色木板,它太寬闊了,隔斷了整個燈樓內部,看上去就好像是地板在一直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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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張小敬把刀重新掂了掂,朝着通向上層的樓梯走去。他把腳步放輕,屏住呼吸,儘量不發出響動。可當他一踏上臺階,一道寒光突如其來。幸虧張小敬早有準備,把一塊丟棄在附近的木牌當盾牌,伸在前頭。

    寒光一掃,那木牌登時被劈成了兩半,而張小敬則趁機躍入天樞層,橫刀一斬。守在樓梯口的魚腸因爲只有單臂能用,收刀不及,索性一個後翻滾,避開了張小敬的鋒芒。

    不過詭異的是,魚腸並沒有發起反擊,反而後退數步,露出欣慰而殘忍的神情:“你沒死可真是太好了,我等了你很久。”沙啞的聲音伴隨着天樞間隆隆的噪聲。

    張小敬也沒有急忙上前,他想多爭取點時間恢復些體力。於是兩人三目相對,彼此相距數十步,陷入沉默的對峙。兩個人腳下踩着的地板一直在徐徐轉動,讓他們的背景似走馬燈般變化,光線時明時暗,兩張面孔的神情變得頗爲微妙。

    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魚腸身後有一處方形木臺,外表塗着黑漆,上頭有兩根醒目的長柄,一根靛藍,一根赤紅。那應該就是控制天樞起爆的機樞所在。蕭規計劃的最後一步非得有人操作不可,所以魚腸才留到最後。只要把它毀了,這一場陰謀就算是失敗了。

    “爲什麼你沒去向蕭規告發?”張小敬問。

    “沒有用,那個傢伙一定不會殺你。還是我親自動手更放心。”魚腸舔了舔嘴脣,目光裏殺意盎然。

    “所以你沒有告發我,卻殺了毛順?”

    “沒錯。毛順一死、麒麟臂一丟,你若想解決這件事,別無選擇,只能上樓來找我。這樣一來,我可以安心地在燈樓裏操作機關,順便等你上來送死,兩件事我都不必耽誤。”

    張小敬皺眉道:“那你知不知道,蕭規原本也打算讓你死?”

    他本以爲這句話會讓魚腸震驚憤怒,進而放棄炸燈樓,可魚腸卻認真地回答:“那又如何?我答應過爲他做十件事,這是最後一件,不會因爲他要殺我就半途而廢。”

    張小敬沒想到魚腸是個這麼尊重承諾的人。魚腸伸出手來,像野獸一般盯着他,準備要動手。張小敬試圖勸誘道:“你先把機關停下來,我答應出去跟你決鬥。”

    “不,這裏就很完美!”

    話音剛落,魚腸就如鬼魅般衝了過來。他的速度極快,張小敬無法躲閃,只能揮動障刀,與他正面相抗。天樞間叮叮噹噹,傳來十數聲金屬相格的脆聲。

    魚腸的攻擊方式以快爲主,講究出其不意。所以當張小敬沉下心來,全力御守,魚腸一時間也難以找到什麼破綻。魚腸攻了數次,一見沒什麼效果,忽然退開,利用身法上的優勢飄到天樞層附近的燈架上去。

    這一帶的竹支架交錯縱橫,比莽莽山林還要密集。魚腸在其中穿來躍去,張小敬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蹤跡,左右看顧,不知這個危險的殺手將會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

    張小敬的臨陣經驗很豐富,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絕不能被對手掌握節奏。他想了想,忽然向後疾退數步,背靠在燈樓的內壁上,雙足蹬住兩個竹節凸起。

    整個天樞層除了天樞本身以外,地板一直保持着緩慢旋轉。張小敬背靠燈樓內壁,雙足懸空,一可以保證不會後背遇敵;二來讓身子不隨地板轉動,這樣只消等上片刻,那個操控機樞的木臺便會自行轉到面前。

    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殺死魚腸,而是毀掉機樞木臺。採取如此站位,張小敬便可以佔據主動,以不變應萬變。魚腸要麼跟他正面對決,要麼眼睜睜看着機樞木臺轉到他面前,然後被毀掉。

    果然,張小敬這麼一站,魚腸便看明白了形勢,意識到自己不得不現身。他幾下跳縱,突然從竹架上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惡狠狠地撲下來。張小敬背靠樓壁,很容易便判明襲來的方位,揮起障刀,噹的一聲脆響,又一次擋住了偷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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