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長安十二時辰(下) >第30章 卯初(1)
    說到這裏,衆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羣中一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兇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天寶二載十月七日,午正。

    長安,萬年縣,靖恭坊。

    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瀰漫在整個馬球場上,那些矯健的西域良馬都焦慮不安,不停踢着蹄子,踏起一片片黃色塵土。

    張小敬站在球場中央,喘着粗氣,那一隻獨眼赤紅如瘋獸。在不遠處,地上丟着一把長柄陌刀,旁邊一匹身材巨碩的良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繫着綵帶,尾束羽繩,彰顯出與衆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一道大大的刀口,鮮血從軀體裏潺潺流出,滲入黃土,很快把球場沁染成一種妖異的朱磦之色。

    此時他的左手,正死死揪着永王李璘的髮髻,讓這位貴胄動彈不得。永王驚恐地踢動着雙腿,大聲喊着救命。

    球場四周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來打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僕從護衛,有球場附近的民衆,還有剛剛趕到的大批萬年縣不良人。可是他們投鼠忌器,誰都不敢靠近,誰敢保證這個瘋子不會對永王動手?

    張小敬低下頭,睥睨着這位貴公子:“聞無忌死時,可也是這般狼狽嗎?”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永王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到現在仍未從剛纔的震驚中恢復。他本來正高高興興打着馬球,突然,一個黑影衝入球場,帶着滔天的殺意,用一柄巨大的陌刀斬殺了自己心愛的坐騎,然後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們試圖過來救援,結果被幹淨利落地殺掉了兩個人,其他人立刻嚇得一鬨而散。

    永王沒見過這個獨眼龍,心裏莫名其妙。直到獨眼龍口吐“聞無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來。

    張小敬的刀晃了晃,聲音比毒蛇還冷徹:“在下是萬年不良帥,推案刑訊最在行不過。既然已查到了這裏,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說謊。”永王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能感覺得到,這尊殺神什麼都幹得出來。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竹管,強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只覺得一股極苦的汁液順着咽喉流入胃中,然後張小敬用一塊方巾緊緊罩在他嘴上。

    他嗚嗚直叫,試圖掙扎。張小敬一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擔心,這是魚腥草和白薇根熬製的催吐湯,隨便哪個藥鋪都常備,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過若是嘴上有東西擋着,就不一樣了。”

    彷彿爲了證明張小敬所言不虛,永王忽然弓起腰,劇烈地嘔吐起來。胃中的粥狀消化物順着食管反涌到嘴邊,正要噴瀉而出,卻被嘴前的方巾擋住,重新流回去,其中一部分進入呼吸道,嗆得永王痛不欲生。

    一邊是胃部痙攣,不斷反涌,一邊是口中不泄,反灌入鼻。兩下交疊,讓永王涕淚交加,無比狼狽,甚至還有零星嘔吐物從鼻孔噴出來。如果再這麼持續下去,很有可能會被活活嗆死。

    張小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一陣,這才消停。張小敬冷冷道:“這叫萬流歸宗,乃是來俊臣當年發明的刑求之術,來氏八法之中最輕的一種。若殿下有閒情,咱們可以一樁一樁試來。”

    這傢伙居然打算在衆目睽睽之下,對一位皇子用刑?永王終於確定,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對瘋子,權勢和道理都沒用處,只能乖乖服軟。

    “我,我說……”永王的咽喉裏火辣辣的,只能啞着嗓子說。

    “從頭講。”

    原來在天寶二載七月七日,永王偶爾路過敦義坊,恰好看到聞染在院子裏擺設香案,向天乞巧。他見到聞染容貌出衆,就動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幾句,就把這事拋在腦後。後來過了幾日,心腹興沖沖地來報,說不日便可將聞染買入王府爲奴,永王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給搞大了。

    “本王垂涎聞染美色不假,但絕無強奪之心。實在是熊火幫、萬年縣尉那些人有心討好,肆意發揮,這才釀成慘禍,絕非我的本意啊!”

    張小敬一聽便明白了。這種事實在太多,上頭也許只是無意一句,下面的人卻會拿出十倍的力氣去推動。恐怕熊火幫是早看中了聞記的地段,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一樁小事硬生生做到讓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責罵過他們,這些人真是無端生事!”

    “無端生事?”張小敬的嘴角一抽搐,“然後還罰酒三杯是不是?你們眼中,只怕這些草民都如螻蟻蚍蜉一樣對嗎?”永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半是討好道:“壯士你有心報仇,應該去找他們纔對,本王陪你一道去便是。”

    “不勞殿下費心,熊火幫已經被我洗了一遍,縣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張小敬淡淡道。永王額頭一跳,感覺胃裏又隱隱作痛,知道今日絕不能善了。

    張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一回長安就聽到這個驚變。他不動聲色,暗中着手調查。以他不良帥的手段,輕而易舉就查明涉事的幾方勢力。於是張小敬先找了個理由,帶領不良人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可惜封大倫跑得快,逃得一條性命。

    萬年縣尉聞訊趕來,連忙喝止了張小敬。他與張小敬合作過數年,關係尚可,所以張小敬本想講講道理。不料縣尉明裏假意安撫,卻在酒水裏下了毒,周圍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張小敬格殺當場。幸虧有相熟的手下通風報信,張小敬率先反擊,當席把縣尉給一刀捅死了。

    張小敬知道,滅掉熊火幫尚有理由,殺了上司,一定會被追究爲死罪。他索性直衝到馬球場來,先把最後一個罪魁禍首拿住再說。

    永王擡起頭來,試圖勸誘道:“你犯下了滔天大罪,只怕是要死的。本王在父皇那裏還能說得上話,說不定能寬宥幾分。”不料張小敬伸出大手,一把揪住永王的髮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離球場。

    永王嚇壞了,以爲他準備下毒手。可惜張小敬那手,如同鐵鉗一般,根本掙脫不開。

    “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王河東、樊老四……”張小敬一邊拖着,一邊唸叨着一些人名。永王不明白這是些什麼人,也不知道他們和這次的事件有什麼關係。

    “他們都死了,都死在了西域,讓突厥人給殺了。我和聞無忌把他們的骨灰都帶來了,就放在聞記香鋪裏,第八團的兄弟,除了蕭規那小子之外,好歹都來過長安了……”張小敬的聲音原本平穩,可陡然變得殺氣十足,“可你們卻生生拆了聞記的鋪子,那些個骨灰罈,也都被打碎了,灑到泥土和瓦礫裏,再也找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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