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長安十二時辰(下) >第41章 辰正(1)
    這時候遠方東邊的日頭正噴薄而出,天色大亮,整個移香閣開始瀰漫起醉人的香味。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正。

    長安,長安縣,興化坊。

    在靖安司裏,大殿通傳是一個奇妙而矛盾的角色。

    他在靖安司中無處不在,無人不知。每一個人都見過這個人奔跑的身影,每一個人都熟悉他的洪亮嗓門。頻頻出入大殿,頻頻通報往來大事。長安城內多少情報都是經他之手,傳達給各個主事之人。又有多少決策,是經他之手分散到望樓各處。

    可奇怪的是,卻偏偏根本不會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大家都把他當作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好似終南山中一隻趴在樹上的夏日鳴蟬,蟬愈鳴,林愈靜。沒有人會特意把注意力放在一個通傳的身上。

    這樣一個人,竟然就是把蚍蜉引進來的內鬼。

    乍一聽似乎駭人聽聞,可仔細一想,再合理不過。能頻繁出入靖安司各處,能第一時間掌握最新的局勢動態與決策,而且還完全不會引人注意——不是他,還能是誰?

    這是一個巧妙的錯覺,幾乎瞞過了所有人。他們都在遠處拼命低頭尋找,可這內鬼卻站在燈下的黑暗中,面帶着譏笑。

    趙參軍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通傳,面色凝重。他不是靖安司的人,可也清楚這個人身上干係重大,不能有任何閃失。抓住內鬼,並不意味着大功告成。這傢伙一定有自己的跟腳,設法找到幕後主使,纔是重中之重。

    必須儘快送回京兆府才成!

    姚汝能的手臂,仍舊死死抱緊通傳的身體,有如鐵箍一般。趙參軍下令把兩個人分開,幾個強壯的士兵輪流使勁,這才勉強把十指掰開,可見姚汝能在昏迷前下的死力有多強硬。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把通傳綁好,嘴裏勒上布帶,弄了一副擔架朝京兆府擡去。趙參軍看了一眼躺倒在地身負重傷的姚汝能,深深地發出一聲嘆息。

    姚汝能背部那個傷看起來不太妙,就算醒了也是個癱瘓的命。這麼有幹勁的年輕人,本來前途無量,可惜卻折在這裏了。他曾經在右驍衛裏被這小子脅迫過,但如今也不得不暗讚一句好樣的。若不是姚汝能奮不顧身,搞不好這個內鬼就順利逃掉了。

    趙參軍想不明白的是,他爲何要如此拼命?這靖安司的俸祿有這麼高嗎?說起來,他今天碰到的靖安司人都是怪胎,姚汝能是一個,李泌是一個,張小敬更是一個,就連那個女的,都有點不正常。

    趙參軍搖搖頭,收回散漫的心神,吩咐弄一副擔架把姚汝能快送去施救,然後想了想,又派了一個人,把內鬼被擒的消息儘快送去安業坊。他知道李泌正在那裏辦事,這個消息必須得第一時間告知他。

    吩咐完這些事之後,趙參軍這才顧上擡頭看看天色。這時晨曦的光芒越發明亮,黑色的天幕已褪成淡青色。正月十五日的天就快要亮了,喧囂了一夜的長安城即將再次沐浴在陽光之下。

    可不知爲何,趙參軍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全無暢快通透之感。

    聞染拍了拍雙手,把最後一點香灰從掌心拍掉,然後將新壓出來的香柱小心地擱在中空竹筒裏,挎在腰囊裏。岑參站在她身後,臉色凝重:

    “聞染姑娘,你確定要這麼做?”

    聞染對着張小敬的牌位恭敬地點了一炷降神香,看着那嫋嫋的煙氣確實升起,這才答道:“是的,我考慮清楚了。”

    “你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才是。”岑參勸道。

    這姑娘從昨天早上,苦難就沒停歇過。先被熊火幫綁架,然後又被靖安司關押,亥初還在慈悲寺鬧出好大事端,可謂是顛沛流離,驚嚇連連。尋常女孩子,只怕早已崩潰了。

    聞染臉色憔悴,倔強地搖搖頭。岑參嘆了口氣,知道沒什麼可說的了。

    早在亥時,岑參按照聞染的叮囑,徑直趕去了聞記香鋪,收了招牌,拿了張小敬的牌位。他正準備把這兩樣東西燒掉,沒想到聞染居然也回來了。

    一問才知道,她無意中得了王韞秀的庇護,元載這才放棄追捕。不過她卻沒留在王府,急匆匆地趕回香鋪。岑參正要恭喜她逃出生天,聞染卻愁眉不展。她在靖安司裏聽了一堆隻言片語,發現恩公正陷入大麻煩。

    岑參本以爲這姑娘會放聲哭泣,想不到她居然冒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封大倫是一切麻煩的根源,只要能挾持住他,就能爲恩公洗清冤屈。

    這個想法嚇了岑參一跳,當他聽完了聞染的計劃後,更是愕然。沒想到在那一副怯弱的身軀裏,居然藏着這麼堅忍的性子。不過仔細想想,若無這等決不放棄的堅忍,只怕聞染早已落入熊火幫或元載之手等死了。這姑娘表面柔弱,骨子裏卻強硬得很,這大概是源自其父親的作風吧。

    “恩公爲聞家付出良多,若是死了,我自當四時拜祭,永世不忘;若現在還有一線生機,而我卻因畏怯而袖手旁觀,死後怎麼去見我父親?”聞染堅定地說道。

    “可是挾持了封大倫,也未必能救你的恩公啊。”

    “我能做的,就只有這些而已。”聞染回答,舉起右拳捶擊左肩。岑參問她這是什麼意思,聞染說這是父親聞無忌教給她的手勢,意思是九死無悔。

    岑參生性豪爽,他思忖再三,決定自告奮勇,去助她完成這樁義舉。一個待考士子,居然打算綁架朝廷官員,這可是大罪。可岑參不在乎,這件事太有趣了,一定能寫成一首流傳千古的名作。

    他幾乎連詩作的名字都想好了。

    延興門的城門郎現在有點惶惑,也有點緊張。

    他最先聽到和看到的,是來自興慶宮的巨響和煙火瀰漫。可他身負守門之責,不敢擅離,只能忐忑不安地靜待上峯指示。等來等去,卻等到了城門監發來的一封急函,要求嚴查出城人員。他還沒着手佈置,忽然又聽到街鼓咚咚響起。按照規定,鼓聲六百,方纔關閉城門。可很快望樓又有京兆府的命令傳入,要求立即落鑰閉門,嚴禁一切人等出入。

    這些命令大同小異,一封比一封緊急。可城門郎知道,命令來自不同衙署,這意味着整個長安城已經亂了,沒有一個抓總之人,各個衙署不得不依照自己的判斷行事。

    這上元節還沒過一天呢,就鬧出這麼大亂子,城內那些衙署幹什麼喫的?城門郎暗自腹誹了幾句,把架子上一領山文甲拎起來,那一片片山字形的甲片嘩啦直響。非常時期,武官必須披甲,他可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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