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六零時光俏 >第五十二章 難過
    這是個什麼東西都不摻假的年代,連塑料桶裏倒出來的散裝白酒都是貨真價實的純糧二鍋頭,一點不含糊的六十多度。

    看着倒到碗裏的白酒,周小安覺得自己又聞到了那天洗傷口的酒精味兒。

    可二叔公和周閱海卻上桌就直接幹了兩碗,一斤的瓶子眼看就要見底了。

    家常和近況喫飯前都嘮完了,飯桌上大家互相讓了一圈,就只剩下勸酒了。

    氣氛莫名有些尷尬。

    連周小全都感覺出了不對勁兒,偷偷用眼神詢問姐姐。

    周小安示意他好好喫飯,對不對勁兒也不是他們能改變的,都是長輩,這裏沒他們說話的份兒。

    其實周小安早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從知道周閱海十六年沒回來過開始。

    周閱海六歲跟周老爺子去了木匠鋪,一直幹到十五歲去參軍,舊社會的長工可是沒假期的,一年有那麼兩天假能回家看看就不錯了。

    也就是說周閱海從六歲開始就很少回村子了,二叔公跟周老爺子也是隔了幾代的旁系親戚,周閱海跟他不親近也算正常。

    可他這麼多年一次都沒回來過,就讓人費解了,畢竟周家祖墳還在這兒呢。

    周小安更加不明白的是,周閱海爲什麼那麼小就去了木匠鋪。

    六歲,就是再能幹的孩子,也做不來木匠鋪打雜的活,據說木匠收學徒,再有天分也得八歲往上。

    還有二叔公和太婆他們,即使只是族親,見了這麼多年沒回來的小輩,一句都不問他爲什麼不回來,連“回來給你爹媽上上墳”都不說。

    這個話題像個雙方都不願意提起的禁忌,誰都不去碰。

    “二海,喝酒!”二叔公又打開一瓶酒,手不穩地要給周閱海倒上。酒勁兒太大,二叔公已經醉了。

    周閱海拿過酒瓶子,給二叔公的碗點了一口,自己的碗裏直接滿上,兩人喝白水一樣又一口悶了。

    “二海,你是大幹部,見着的也都是大幹部,能跟上邊給咱鄉親們說句話不?”二叔公兩眼通紅,是醉的,也是急的。

    “咱聽黨領導,讓幹啥幹啥,絕沒二話!可管啥都行,能不能別再管咱老農民咋種地了,行不?”

    前年砍了山林熔了農具鍊鋼,去年搞深耕、密植種地,到處都是糧食產量創新高,到處敲鑼打鼓“放衛星”,說什麼糧食多得喫不完,好好的地拋荒了不讓種,卻把勞力都拉到荒山上去修梯田。

    荒山上薄薄一層黃土,下面都是石頭,沒水沒土,那梯田修出來能種啥?去年修的梯田今年連草都不長,白白浪費了種子,一颳風到處是黃土面子!

    “讓搞深耕,把地翻個三尺深!南山上那塊地,旱澇保收,種啥收啥!可非要在那塊地上搞深耕試驗田,把咱種了幾百輩子的熟土都給翻下去了,生土地上能長啥?好好的地就這麼給荒了!種出的麥子還沒個蒼蠅頭大……”

    二叔公說到這,控制不住情緒,溼了眼眶。

    周閱海沉默地給二叔公倒了半碗酒。

    “那密植更坑人!一畝地讓種下去一百斤種子!說啥‘種一收百’!平時一畝地十斤種子都下不了啊!那麥芽發出來,太密實透不了風,都漚死了!活下來的幾顆也又瘦又黃沒個尺八高……”

    “還有,不知道誰想的招兒,給莊家‘打葡萄糖’!那糞湯子能直接往莊稼根兒上灌?!苗都燒死了!”

    “還有啥給地裏灌狗肉湯的!狗殺光了,貓都沒剩下!那地裏結的硬痂像石頭,莊稼根本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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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說啥敢想敢幹,可也不能瞎想瞎幹吶!”

    “去年夏天交了公糧,咱隊上一口人就剩下五斤麥子,靠這五斤麥子可咋活命……”

    “這才正月十三,咱隊上就餓死八口人了……”

    ……

    二叔公越說越激動,最後老淚縱橫,嗚嗚哭了起來。

    二叔婆也期待地看着周閱海,“二海,你替咱鄉親們去說說行不?這方圓百十里地,就你最出息,鄉親們都來打聽你呢……”

    周閱海的臉上一片冷峻蕭殺,“軍政分明,軍隊人員不能干涉地方工作。這是紀律。不過已經有很多人在向上反映,地方上一些幹部貪功,把國家政策執行歪了。現在全國都被這股歪風影響,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後果,各方面都開始正視這個問題,很快就會剎住……”

    周小安把頭幾乎埋在碗裏,遮住通紅的眼睛。剎住了又怎樣?那些餓死的鄉親還是死了,那些失去親人的孩子找誰哭去?!

    接下來的兩年,有更大的災難在等着這片土地,誰都無能爲力。有更多的人會因此失去生命,有更多脆弱無辜的孩子會首當其衝……

    周小安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在碗裏,她第一次恨自己的先知。

    先知卻無力阻止,先知卻不能做到冷漠冷靜地去接受……

    周小安哽咽着胡亂跟大家打了個招呼,紅着眼眶去西屋了。

    她出門前,二叔公還在說着醉話,“二海,你有大出息了!你爹孃沒白養你!你給咱老周家爭臉了……”

    周小全也很快下桌去找姐姐了,“姐,我聽了二叔公的話心裏難受。”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滿心的憋悶,說不出來,也找不到出口發泄,小小少年的眼裏一片無辜的茫然。

    周小安努力衝他笑笑,“你這麼小,操心大人的事兒幹嘛?先把自己顧好了,別胡思亂想。”

    周小全鄭重點頭。這些天他越來越明白,只有自己強大了才能去保護姐姐,要不然就只能有心無力,做個磨磨唧唧拖後腿的。

    “姐,你覺不覺得二叔公跟小叔說話有點彆扭?”連周小全都看出不對勁兒了。

    姐弟倆對視一眼,兩雙青澀的眼眸裏都是疑問和不解。

    沒過多大一會兒,周閱海獨自來到西屋找他們了,“二叔公睡了。”

    應該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周小安看着他一片平靜的面孔,喝了一斤多高度白酒,竟然不見一絲異色,連眼睛都清明一片,一如既往地冷靜中帶着漠然堅定。

    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竟然覺得他心裏跟他們姐弟倆一樣,都像壓着一塊巨石,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鬼使神差的,周小安特別想安慰他,“小叔,我從小就沒喫飽過,我們那片兒的孩子都喫不飽,特別是女孩兒,很多人都餓得偷偷哭。怕捱餓,更怕被餓死。

    可不管多餓,我都沒害怕過,也沒哭過。因爲我知道,我不會餓死,我有小叔。小叔每個月都會給我們寄糧食來,雖然要分一大半給姥姥家,可只要有小叔在,我們就什麼時候都不用怕被餓死。”

    周小全不知道姐姐爲什麼忽然說起這個,可還是順着她的話說出自己的感受,“我們大雜院裏有爹的孩子都沒我們享福,他們都羨慕我們有小叔。”

    雖然他們的小叔比二哥還要小一歲,可卻給了他們父親一般的擔當和安全感。

    周小安黑黑的眼睛瞪得又大又亮,重重地點頭,“所以,小叔,您不要難過了,您真的已經很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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