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的病態竟緩緩消失，一層紅暈爬上了肌膚。
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就像是一頭年邁的獅子，最後一次注視着自己的領地。
“都給我出去，我跟我孫女說一會兒話。”他命令道。
幾名醫生見狀，情知老人已經到了迴光返照之時。
他們互相望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一出門，他們立刻分頭跑去，趕着去通知那些等待已久的人。
“說出你的決定。”老人沉聲道。
安娜直視着對方，清脆的聲音透着一股斬釘截鐵：“我願意爲了蘇家，作出一切犧牲，只要我們蘇家能夠繼續屹立於整個聯邦。”
“我要讓蘇家成爲九府之中，最強盛的家族。”
“我將在有生之年，帶領蘇家一直走下去，鬥爭下去，直到我魂歸天國。”
她的聲音緩慢而堅定。
老人臉上露出笑容，心懷大慰。
他張開口停了好一會兒，這才蓄積了足夠的力量，呵呵大笑道：“我果然沒看錯，這二十年來，整個蘇家只有你才具備真正的領袖特質。”
“特質？”蘇雪兒問道。
“聰明，堅定，還有無比的勇氣。”老人緩緩說道。
“勇氣？”蘇雪兒垂着頭道，“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勇敢的人，否則又怎麼會落到今天。”
老人喫力的笑了，說道：“通常情況下能看到的勇氣，不叫勇氣，叫魯莽。”
“許多人在命運的逼迫下甘願當鴕鳥，而有勇氣的人，必要時會排除萬難，甚至殺掉過去的自己，以求獲得新生。”
他望着孫女，就像在看一件瑰寶。
“你身上有勇氣的特質，別人看不出來，但瞞不過我這雙眼。”
“擁有這樣特質的人，就是人類的領頭羊。”
“以個人才能來看，你更是近三十年整個九府之中，唯一晉升五行四段的嫡系子弟。”
“不過雪兒啊，你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請爺爺告訴我。”蘇雪兒擡起頭，認真道。
老人搖搖頭，似乎在考慮着怎麼說。
良久，他才道：“我有時候在想，你跟你父母是真的一點都不像。”
“您指的是什麼？”
“你從小到大幾乎沒說過什麼謊話。”
蘇雪兒怔住，問道：“這不好嗎？”
老人叮囑道：“你要明白，在這一方面，貴族的做法正好跟你相反。”
“你的父母是典型的貴族，滿嘴謊言，哪怕許下了承諾，也要視利益來決定是否兌現。”
老人道：“雪兒，你是真正的聰明人，我唯一擔心的是，你太誠實，這樣會喫虧。”
蘇雪兒沉默片刻，道：“我懂了，爺爺。”
“恩，除此之外，你都讓我安心，是的，我覺得自己可以安心上路。”
蘇雪兒握緊老人的手，沒有說話。
外面傳來一陣喧鬧，緊接着，門被粗暴的打開。
蘇家幾房子女全都涌了進來，圍繞在蘇興朝病牀前。
不管真心實意，還是虛情假意，這一刻，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悲慼之意。
緊隨其後的，竟然是九府的其他八位府主閣下。
再加上病牀上的蘇興朝，這一刻，聯邦九府府主到齊了。
八位府主悄無聲息的依次走進來，每個人都披着一身黑色的斗篷，神情莊重而嚴肅。
那是傳說中的斗篷。
整面斗篷上，處處點綴着繁星，這些繁星就像是真實存在的宇宙星空，而不僅僅是一件斗篷。
若不是場合不對，不只是蘇雪兒，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會盯着斗篷看個究竟。
聯邦歷史上，每當這樣的時刻，其他八府府主就會穿上這件斗篷，來到彌留者牀前，等待着見證最後的傳承時刻。
這是數百年來，聯邦九府的鐵律。
“興朝兄，你的決定是？”一名府主問道。
“我決定……”
蘇興朝看着周圍的子女。
就算知道自己的機會渺茫，但每一個人的眼中，依然流露出忐忑不安和深深的渴望。
蘇勝文上前，握着父親的手，臉上作出沉痛之色，就等着父親的一聲宣佈。
蘇興朝卻沒有看他，口中念道：“蘇府的下一任家主，蘇雪兒。”
蘇夫人首先尖叫起來：“不，這不可能，爲什麼越過我們，直接讓一個孩子做府主。”
蘇勝文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嘴巴一張一合，來回數次，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是你最後的決定？”另一位府主問道。
“是的，唯有她才能帶着蘇家，繼續與各位並肩走下去。”
“唯有她，能繼續將九府維持在目前的局面，讓我們數百年的努力不會白費。”
這句話，若是不知情的人聽了，只會覺得蘇興朝在誇讚蘇雪兒。
然而其他八位府主聽了，卻沉默下來。
他們互相看了看，一起點點頭。
“我們尊重你的決定。”他們齊聲說道。
老人勉強一笑，終於望向自己的兒子，喫力的說道：“你的能力不夠，繼承府主對你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現在好了，從今往後你可以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開開心心過完這一生。”
他又望向蘇雪兒，伸出手道：“來，雪兒。”
蘇雪兒扶住他。
忽然有一道無人可見的電芒，從蘇興朝手中傳遞進蘇雪兒手中。
那道電芒落入蘇雪兒身體，飛快的消失不見。
在場的蘇家諸人，包括蘇雪兒在內，無一人知曉這件事。
其他八位府主神色間齊齊一動。
有人開始嘆息。
有人神色複雜，低聲交談。
有人背過身去，望向門外。
有人看着蘇雪兒，默然不語。
只有他們清楚，那樣東西已經進行了傳承。
沒有了那樣東西支撐，蘇老馬上就會死。
“蘇家，就交給你了……”老人最後說道。
蘇雪兒什麼都沒說，望着老人，用力的點點頭。
老人笑了笑，安心的合上雙眼。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再沒有任何動靜。
蘇雪兒望着老人的屍體，兩行淚水流下來。
虛空之中，一件純黑色的斗篷悄然出現，披在了她的身上。
斗篷上，是浩瀚的繁星。
蘇雪兒披上這件斗篷，整個人氣質頓時爲之一變。
她顯得高貴而又神祕，身上的威勢完全不下於其他八位府主。
“蘇雪兒。”八位府主齊聲喊道。
她轉過頭去。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蘇府的府主。”
“現在，你要跟我們一起動身，去世界的盡頭，去完成我們九府的傳承禮。”
“路途遙遠，我們要儘快動身。”
傳承禮要開始了。
這樣的傳承禮，在九府歷史上出現過無數次，唯有府主才能知曉其內容。
任何敢於窺探者，一律殺無赦。
蘇雪兒轉頭望向八位府主，眼中的淚水無聲往下滴落。
“請稍等我一下，我想獨自和爺爺告別。”
八位府主互相看了看，再看看老人的屍體，一時也頗爲感觸。
“請你抓緊時間，我們在外面等你。”
“多謝，我不會讓你們久等。”蘇雪兒點點頭。
“好了，其他人也都出去吧。”府主們道。
蘇府的人們心思各各不同，卻來不及再想，被八位府主一起趕了出去。
門被從外面關上。
病房恢復寂靜。
蘇雪兒端詳着老人的臉，伸手抹了抹眼角的淚。
“爺爺，謝謝您把家主之位傳給我。”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您。”
她輕聲說着，伸出手將老人凌亂的頭髮撫平，又替他整理了衣領。
好一會兒，她纔再次開口。
“我這一生當中，從未對您撒過謊，除了今天。”
“是的，我不會守護蘇家。”
“因爲我看不起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活在陰暗和骯髒中，除了利益，世界上沒有什麼能讓他們關心。”
她俯視着老人。
“爺爺，你說我有勇氣，我一開始不認同，但現在想想，忽然覺得你是對的。”
蘇雪兒抿了抿嘴脣，輕聲說道。
“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左右我的命運。”
“我發誓。”
她站起來，披着一身浩渺星光，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