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徳從櫃檯下面找出來一件大衣，披在了身上。
“三十年前的那個春天，也是這樣寒冷。”老人擺了擺手，拒絕了李奧遞過來的啤酒，端起了滾燙的茶杯。“那年我看着一個冒險者從懷裏拿出一個銅製的小籠子捧在了手裏，我好奇極了，問他這是什麼。他告訴我說這是暖爐，對於我們表現出來的驚訝，這個冒險者才感到驚訝，因爲這已經是比較寬裕的家庭都會準備的東西了。”
“我們一一試過了商人手裏那個發燙的小東西，大家都喜歡極了，紛紛委託他幫我們採購一些來。我們有錢。”
“這個冒險者爽快的答應了。”奧利徳手裏捧着茶杯，下意識的在手上轉動着。“但是這個冒險者再也沒有出現。我們都以爲他欺騙了我們，我們大聲的咒罵他，但是並沒有對這件事特別在意，大家就當買了個教訓，下次重新找一個可靠的人就是了。”
“誰也沒想到，這一找就是找了兩個月，在這兩個月內，沒有一家商隊願意幫我們採購這些東西，一旦我們追問起緣由，他們便匆匆的離開了。直到那筆錢再一次出現在了我的桌子上時，我們才意識到了或許這不是錢的問題。”
“新奇的東西越來越多，大家對於外面世界的渴望也越來越濃重，終於，新鮮事物的誘惑大過了金錢的光芒，我的兩個兒子終於下定決心，代大家去探索外面的世界。”
李奧沉思了一下，說道：“三十年前，我記得是光明教會的十八世教皇賽尼科魯任職期間？那位教皇似乎在大力鼓勵兩個國度之間重新構貿易通道。”
“正是那位開明的教皇。”奧利徳點點頭。“我不否認這位教皇的偉大，但是很明顯，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公正無私。”
“這位教皇一力推廣了信仰平等，無論是信仰什麼神明，教衆之間都不許相互看輕。這當然好，甚至爲了推廣這一教令，他發動所有的教會，聯合制定了‘信徒登記令’。所有的信徒到了某地以後，必須到當地的教會進行登記，一切行商，住宿等等需求，都要憑藉這個證明才能進行。”
“還有這種事？”李奧驚訝的看向了恩特和伊森納斯。
伊森納斯點點頭，說道：“沒錯，所以我一路上才避開了所有需要住宿的地方。”
李奧想了想，發現確實如此，一旦進入到信仰國度，伊森納斯總是習慣避開那些大城市。
“我還以爲你在爲我們脆弱的經濟考慮…”李奧嘟囔道。
“不健康的只有我們的錢包，團隊財產可是一直充裕的很。”伊森納斯一邊說着，一邊扭動空氣，把李奧的頭轉向了奧利徳。“而且你現在應該做的是認真聽別人說話。”
“抱歉。”李奧撓了撓頭。
“沒關係。”奧利徳笑呵呵的靠在了椅子背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說道：“這一紙限令大大降低了不同教派的教徒衝突，但是也完全把我們篩選了出來。我記得我說過，這片村莊因爲特殊的地理條件，沒有一位神明願意在這裏傳播信仰。”
“也是從我兩個兒子出去之後，我們才知道了我們的村莊在外面被那些神明聯合抹黑成了什麼樣子，言而無信的背棄神靈者，無信者，被神靈三次遺棄之地。說得好像我們和惡魔一樣。”奧利徳面帶譏諷的說出了這些詞語。
“我的兩個兒子費勁了心思和別人解釋我們的村莊，但是沒有人會放棄對自己家教會的信任，轉而聽從兩個惡魔的自我辯解，甚至更糟糕的，當地的教會聽到了他們倆的消息，親自找到他們，惡聲惡氣的威脅他們離開，不要給他們的城市帶來災難。”
“在從上到下發起的這次驅趕行動，很快大獲成功，沒有一家旅館和餐館願意接納他們。”
“他們睡過馬路，搶過狗窩，撿過剩飯和果子，最終還是灰溜溜的回來了。但是他們並不甘心，他們鼓勵着大家，並且帶着頭，一次又一次的試圖打通和外界的交流通道，然後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在最後一次外出中，他們已經摸到了門道，知道了如何用金幣來巧妙地讓一些規則看起來不是那麼的不可冒犯。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老爺們的規則只有一條，不要侵犯他們的金幣。就這樣，他們和我的那位英雄的朋友一樣，消失在了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老人嘆着氣，目光越過了單薄牆壁上的窗戶，看向了黑夜中的小通村。
“現在，每一戶人家都有一堆金幣做的小山，每個人都有幾百幾千無處可花的金幣。習慣了用大把的金幣採購食物，煤炭來滿足日常所需以後，大家甚至都不願意去打獵和種田了，直到十年前的那場意外的災難，我才明白了我們的村莊到底爲什麼會這樣。”
這句話讓冒險團所有人渾身巨震。
戰爭，不會永遠的停止，它只會暫時的休整，然後以更加強大的姿勢歸來。
小通村因爲天然的優勢，吸引了無數的金幣流向此處，無人管理的小通村有了如此龐大的經濟基礎，很容易誕生出一個天生的領主。
飽受折磨的這位領主會把所有的金幣收歸己有，然後燒掉，揮霍掉，建立起一個堅不可摧的，毫無意義和用處的堅固堡壘。（當然，這只是貴族們的惡意揣測。）而這些財富本應該屬於他們！
所以他們才用各種各樣的手段來禁止他人與小通村進行交流，不讓小通村這筆寶貴的財富用在自己的身上。
一個荒野山村的建設，哪裏比得上用來修繕男爵寒酸破舊的行宮有用？
貴族的貪婪，遠遠超出平民的想象。
奧利徳用了六十年和自己兩個兒子的代價，終於明白了這一永恆的道理，卻再也沒有機會破解它。
李奧的目光跟着奧利徳的眼睛看向了小通村。
冒險者和旅行者歡快的歌聲穿透薄薄的雨幕，傳到了他的耳朵裏，但是他的目光卻落在瞭如同提線木偶一樣的小通村村民身上。
他們面無表情，僵硬的端上來一份又一份的食物，一瓶又一瓶的酒水，又機械的收下一枚又一枚的金幣，丟在了那座金山上，爲它增加一點微不可察的體積。
李奧這才明白了爲什麼在入村的時候，村口的那個懶漢一點也不想搭理他。
看清了這個村莊本質的李奧，此時也沒了喝酒的興致，草草的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問道：“你們，都知道這個事情了嗎。”
“這是我們集體商量出來的結論。”
這也是這片村莊集體頹廢的原因。
莉贊卡咬咬牙，說道：“那你們爲什麼不改變這一切？放棄現在這樣行屍走肉的生活，撿起農耕和打獵的手藝也不難吧？誰也不能逼迫你們開旅館，也不能逼迫你們不到山林和田地裏去。”
奧利徳苦笑一下，說道：“不，這真的很困難，這位漂亮的女士。懶惰，是一種根深蒂固的疾病，一旦品嚐過它的滋味，誰又肯輕易地回去呢？”
束縛住這個村莊的，除了貴族們的貪婪，還有這幾十年來用不完的金錢所編制的鎖鏈。
衆人無不爲之惋惜。
“確實是很令人憤慨又感到悲哀的歷史。”伊森納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打量着奧利徳，用一種逼問的口吻說道：“但是，你爲什麼要選擇告訴我們？僅僅只是想要傾訴一番？還是說你別有所求？”
奧利徳面色複雜的看着伊森納斯。
“你猜到了？”
“也不是多難。畢竟沒人會一見面就把自己的傷疤狠狠地揭開的，而且我才你看出了我們的來歷了，對吧？”伊森納斯聳聳肩說道。
“你說得對，你們一進來我就知道你們是外鄉人。”奧利徳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信仰神明和不信仰神明的人，我看得很分明。信徒的眼裏總帶着一股固執的偏見，只有他們神明纔是唯一的真理，而你們沒有。”
“所以你試圖打動我們，讓我們幫你解決這件事？”李奧好奇的問道。
“一開始確實是這樣。”奧利徳背過了身去，雙手壓在了櫃檯上，打定主意不想讓冒險團看清他的表情。“但是隨着這個埋藏在我們心裏十年的祕密分析一點點傾訴出來，我反而覺得別人也幫不了什麼忙。或許那位女士說得對，我們村子問題的解決辦法歸根結底還是在我們自己手裏。”
長嘆了一口氣後，老人意興闌珊的揮了揮手，拖着腳步就要向着自己的房間走去。
李奧和大家交換了幾個眼神以後，開口喊道：“嘿，老頭。”
奧利徳沒有止步的意思，揹着身子說道：“別說啦！孩子們，我沒有欲擒故縱的意思，這件事我是真的不打算找別人幫忙啦。快去休息吧，讓我這個老頭子安靜一會。”
聞言，李奧轉過頭，看了一眼歐莫尼：“孩子們？也包括你嗎？”
歐莫尼無奈的彎了彎自己的腰背，做出了一個嬰兒入眠的動作，說道：“在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眼裏，誰不像一個小孩呢？”
伊森納斯越過了桌子，向着奧利徳追去，嘴裏嘟囔道：“這可不行，我還沒有幫人幫到一半就放棄的習慣。你們先去睡覺，我去和他再談談。”
莉贊卡盯着伊森納斯的背影，總感覺伊森納斯的行爲中還有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