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七十五章 朕真不想賣官鬻爵啊(下)
    朱翊鈞偏了偏頭,翼善冠下的一對淡眉微微揚起,目光中涌現出一點兒他靈魂中自有的善與仁,有一種格外得、不食人間煙火似得清貴模樣。

    歷史上那個真正貪財好貨的萬曆皇帝在說起斂財時,也絕無朱翊鈞此刻萬分之一的無辜,朱翊鈞就是這樣集謙卑與清高於一身的矛盾體,

    “有何不同?”

    朱翊鈞就用他這種謙卑而清高的神情看向張誠,這種神情讓朱翊鈞看起來很“皇帝”,尤其凸顯出一種上位者特有的、高高在上的無知。

    張誠是很樂意爲皇帝的無知負責的,這是宦官工作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

    “皇爺可嘗聽過一句話,‘科舉必由學校,而學校起家可不由科舉’?”

    朱翊鈞定心一想,立時回道,

    “你是指國子監的監生?”

    張誠笑道,

    “正是,生員入監讀書以圖進取,其中勤謹者,送吏部附選,遇有缺官,挨次取用,此乃太祖爺定下的祖制。”

    朱翊鈞恍然大悟,難怪先前諸臣對賣官鬻爵這件事如此寬容,原來是朱元璋早在兩百年前就爲科舉打通了另一條金光閃閃的康莊大道。

    要不怎麼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呢,科舉在大明樹大根深,連太祖高皇帝子孫都靠科舉這片綠蔭來遮陰,他朱翊鈞一個區區穿越者還能動搖這棵千年老樹不成?

    朱翊鈞笑笑,又衝張誠點了點頭,

    “此乃國子監中‘坐監歷事’之制。”

    雖然朱翊鈞和張誠言語來往之間字字句句都繞着朱元璋定下的祖制,但兩人彼此都心知肚明,晚明的“坐監歷事”已與明初規章截然相悖。

    對於以考取功名爲業的生員,也就是經過童試取入府、州、縣等地方官學的秀才來說,在激烈的科舉競爭下,最終能考中進士者僅寥寥數百人,

    因此除了一直參加科舉考試之外,入國子監讀書成爲了晚明讀書人的另一條重要出路之一。

    在科舉制度成熟的明清兩朝,入國子監即獲得出身,同時也意味着獲得了入仕的資格。

    尤其在明朝,國子監監生通過一定標準的考覈之後,由吏部銓選,一般可以出任府、州、縣中正九品以上官職,亦可授任京官,如鴻臚寺、太常寺署承等。

    因此到了晚明,捐納制度放開之後,有不少生員在屢試不第之後,爲了儘早獲得出身資格,常常願意花錢去向朝廷買一個國子監監生的身份,以此謁選入仕。

    朱翊鈞想了一想,覺得問題還是集中在銓選標準上,

    “雖說‘捐納入監’早有先例,但這用錢買來的監生,朕總憂心他們不學無術。”

    張誠笑了起來,

    “依奴婢看,皇爺大可不必在學術上爲這些‘例監’操心,天下想讀書、願意讀書的讀書人數不勝數,四書五經加起來,至多不過四十三萬字,倘或一天到頭甚麼事都不做,專讀個十年八載的,不說倒背如流,也該悟出些門道來了。”

    “可皇爺您瞧,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府、州、縣學中,永遠有數之不盡的‘附生’,原國初規定,生員名額皆有定數,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每人月給米六鬥爲廩食,但到了如今呢,不領月米、自備食糧的學生各地官學中有的是,讀書人如此之多,如此之多的讀書人又專讀那四書五經的四十三萬字,皇爺如何還爲我大明學子的學術而擔憂呢?”

    朱翊鈞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用錢買來的監生,實際上也早就已經達到了能任官的標準?”

    張誠笑道,

    “是啊,皇爺,這辦差當官和四書五經原本就沒有任何關係,只是科舉將這兩者聯繫了起來,在這之中構建了一套相關標準而已,奴婢沒有通過科舉,不是一樣能爲皇爺辦差嗎?”

    “每三年一屆考出來的進士不過是吏部劃定出來的人數罷了,事實上這幾百個進士名額換哪個讀書人來中選都一樣,同這做官的人是好是壞沒有絲毫影響,天下讀書人讀的都是同一套四書五經,再差能差到哪裏去呢?”

    “在東漢時當官做的是那些事,兩千年後在我大明當官做的也是一樣的事,科舉並不能讓官員變得更好,皇爺,科舉只是讓想當官的人都去讀書考試了而已。”

    朱翊鈞道,

    “倘或這有實際做官能力的人數,遠遠超過官缺進士的名額,那不就相當於每次科舉都是在浪費我大明人才的時間和精力嗎?”

    張誠道,

    “稱不上浪費,皇爺,只有能通過科舉甄別的方能是人才。”

    朱翊鈞道,

    “那也就是說,這大明的‘人才’,每三年纔出現幾百人,不在這幾百人裏面的,即使再有能力,也不能稱作爲‘人才’?”

    張誠理所當然道,

    “自然如此了。”

    朱翊鈞點了點頭,又道,

    “可這本來能通過科舉考上的名額被朝廷作價賣了,豈不是對那些十年寒窗苦讀的讀書人十分不公?”

    張誠笑道,

    “不會,生員捐納入監之後,如果不願意通過吏部的漫長考覈,便要再花錢捐納入官,且花了錢,最高不過可捐納得六品官,再想往上就必得科舉正途出身了,否則外朝的文官也不會樂意啊。”

    朱翊鈞道,

    “也就是說,只要有足夠的錢,從生員到入國子監讀書到正式入仕做官,是可以一路買上去的?”

    張誠道,

    “確實如此。”

    朱翊鈞有些不明白了,

    “既然一個生員可以通過正規途徑花錢買來正六品以下的官職,那長此以往,在我大明當官的,理應個個都是原本就家財萬貫的富民,如何還會甘心受科舉限制?”

    張誠笑着回道,

    “這便是吏部的職責了。”

    朱翊鈞呷了口茶,

    “難不成這裏頭有甚麼見不得人的貓膩?”

    張誠道,

    “貓膩倒沒有,只是皇爺心善,奴婢怕您知道了不高興。”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道,

    “朕沒甚麼不高興的。”

    張誠見推脫不過,只得進一步詳細解釋道,

    “其實簡單說來就一個字,‘等’。”

    朱翊鈞問道,

    “‘等’?怎麼個‘等’法?”

    張誠道,

    “皇爺聽奴婢從頭解釋罷,這‘坐監歷事’之制,乍看起來只有‘歷事’二字,但這二字之中,卻處處皆須花錢彌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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