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七十八章 她竟然喊我野豬皮(下)
    努爾哈齊回道,

    “我一直覺得,在不同的人之間對同一件事做評價絕不能有雙重標準,如果按照方纔的邏輯,那忽必烈也是‘慕漢犬’,是根本沒資格評價遼、金兩朝的。”

    納林布祿道,

    “可是孛兒只斤氏沒改漢姓漢名啊。”

    努爾哈齊低下頭往烤肉上刷油,

    “倘或按照你方纔說的,非漢族羣須得對自身身份展現‘絕對忠誠’的話,那忽必烈也是不合格的。”

    “別的不提,我就舉一個最直接的例子,遼、金二朝無論如何,雖然開國之君都取了漢名漢姓,但是最起碼國號跟漢語在根子上沒有直接聯繫,而蒙古國的國號‘大元’,是取《易經》中‘大哉乾元’之義,忽必烈定鼎中原之後發佈的兩個年號,‘中統’和‘至元’,其掌故皆取自漢人典籍,是乃‘法《春秋》之正始,體大《易》之乾元’。”

    “根據康古魯這樣‘極端女真’的邏輯,忽必烈之所以定這樣的國號和年號,也是因爲元世祖想成爲漢人而不能成,因此必須用他父親成吉思汗打下的土地向漢人獻媚,蒙古語中有那麼多好詞兒他不用,非得從漢人的古籍裏挑一個典故來用,這不是跪舔漢人是甚麼?”

    “納林布祿,你看出這整套邏輯中的荒謬之處了嗎?反正我覺得,一個非漢人當了皇帝,理應擁有和歷史上其他漢人皇帝一樣的權力,不該因爲他們的姓名、國號和愛好受到類似‘慕漢犬’一般的指責。”

    “實際上你很少見到喜愛外族文化的漢人皇帝被漢人罵成‘慕胡犬’,趙武靈王在國中推行胡服騎射,你見過漢人罵他‘數典忘祖’嗎?漢靈帝喜好胡坐胡飯、愛看胡笛胡舞,你見過漢人罵他‘敗壞漢風’嗎?唐太宗接受‘天可汗’之稱,你見過漢人罵他‘崇胡媚外’嗎?”

    “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你就會發現問題根本就不在‘崇漢’或者‘慕漢’上,根源還是咱們女真人中間有一些人,面對漢文化時本質就是自卑的,認爲漢文化實在強大到無可言喻了,認爲咱們女真人永遠不可能同漢人平起平坐。”

    “所以他們一見同漢人有沾染的東西就嚇得肝膽俱裂,面上卻非要做出一派痛恨漢人的強硬姿態,好像咱們女真人一碰上漢文化就必得納頭即拜不可,你說說,這些罵‘慕漢犬’的‘極端女真’,他們究竟是討厭漢人呢,還是根本就瞧不起女真人這個身份?”

    納林布祿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道,

    “聽起來很有道理,可是努爾哈齊,你還是沒回答我‘金以儒亡’的這個問題,忽必烈或許沒資格評價金朝,但是這並不妨礙他此句評價的正確性。”

    “漢人用儒家文化對金朝進行了和平演變,使得完顏氏自完顏宗弼之後的第二代、第三代開始相信漢文化是美好的、女真文化是粗俗的,因而對金朝進行了全盤漢化,讓金國一個原本在軍事上無比強大的宗主國反而去學習宋國一個宗藩國的文化制度,金朝就是因爲漢文化的不斷滲透而導致了滅亡,這你總是不能否認的罷?”

    努爾哈齊叉起一片烤得滋滋作響的鹿肉笑道,

    “雖然漢人有些時候是不大地道,但是我反對將一切非漢王朝的滅亡過失歸咎於漢化,咱們不能用着漢人的好東西的時候,爲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族羣自尊心,就死活不承認漢人先進,等到自己個兒犯了錯兒,走下坡路的時候,卻反過來指責是被漢人帶錯了方向。”

    “事實上,我覺得漢化並沒有那麼大的破壞力,倘或漢人僅能靠輸出文化就讓一個敵對國家自動走向滅亡,那宋金元迭代之際,最偉大的君主理應是欽徽二宗纔是,尤其是宋徽宗,在這種理論下,他簡直超越了釋迦牟尼,當年釋迦牟尼捨棄王族富貴、出家修道,宋徽宗卻是直接身體力行、捨身飼虎,從佛法上來講,他在修行上比釋迦牟尼還要早幾個轉世輪迴。”

    “因爲按照漢化可以亡國的說法,宋徽宗雖然成了金國的俘虜,但是在這個過程中,由於他的書法和繪畫作爲漢文化的成果之一被成功輸出到了金國,所以金國以及蒙元后來的漢化都是拜宋徽宗所賜,宋徽宗雖然失去了自己的宋國,但也因此使得金元二朝因漢化走向了覆亡,你覺得這個邏輯它符合常理嗎?”

    “我敢說,任何一個‘極端女真’,無論他極端到何種地步,都不會認爲漢人靠一些高雅文化就能在文化上征服女真人,繼而摧毀一整個金國的女真體制,漢人同樣也並不這樣以爲,否則欽徽二宗的歷史評價絕不會僅限於‘亡國之君’,即使再過上幾百年,漢人也不會覺得他們的詩詞、書法和繪畫能影響整個國家,這種觀點本身就極其荒謬。”

    納林布祿道,

    “所以你就覺得全盤漢化同和平演變沒有任何關係?建州諸申跟着你學習四書五經、詩詞歌賦也不會逐漸變得心向漢人、厭棄女真?”

    努爾哈齊笑道,

    “我先回答你的第二個問題,納林布祿,你可知,人的本性就是追求美和高雅的,這一點是無論多殘酷的屠殺和鎮壓都無法違背的,而漢語多美妙,你要是學透了漢語就會明白,世界上再沒有一種語言比漢語還要博大精深。”

    “漢語的美是其他語言無可替代的,比如‘提師百萬臨江上,立馬吳山第一峯’,你能讓完顏亮將它翻譯成女真語嗎?比如‘非心非佛,喚作非心猶是佛,人境俱空,萬象森羅一境中’,你能想象完顏雍用女真語作‘減字木蘭花’嗎?再比如‘三十六宮簾盡卷,東風無處不揚花’,你覺得完顏璟可以用女真語寫出如此的‘帝王之詩’嗎?”

    納林布祿道,

    “其實完顏雍曾經提出過要全面恢復女真語,禁止金人學習漢語的,這你又該怎麼解釋呢?”

    努爾哈齊笑着嚥下了一塊烤鹿肉,道,

    “可是他失敗了,不是嗎?漢語是高雅的,這種語言美和漢人的好東西一樣,是跨越了族羣和國界的,語言藝術就像烤熟的鹿肉,誰富有了都會去試着嘗一口,但是你覺得漢人吃了烤鹿肉,便從而會認同女真文化嗎?”

    “漢語就是一塊美味的烤鹿肉,女真人會愛上它,不過是基於全人類共有的人性,是基於人類對美的本能追求,遏制這種追求是反人性的,完顏氏的問題就出在這裏,他們認爲一個人對自身族羣的認同程度,會壓倒人類的基本人性,這真是太可笑了,他們再如何禁止漢語,都無法剝奪金國百姓追求高雅的權利。”

    “更可笑的是,完顏氏自己都更喜歡漢語,卻偏要用威權迫使金國百姓厭惡漢語,這是多麼可怕的愚民政策,倘或要歸咎金國滅亡的罪因,我覺得這條政策要負相當大的責任,統治者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卻要用族羣自尊心來引導百姓去相信,難道金國百姓在完顏氏眼裏就蠢鈍如此?我努爾哈齊就絕不會這樣對待建州諸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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