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八十四章 無法趁虛而入的大局觀
    努爾哈齊咧嘴笑了一下,笑出一口渺然的明亮白牙,這時候他既不像漢人,也不像女真人,反而像是流落在蒙古國中的契丹遼人,對於族別大義比較馬虎,學了儒理、舍了母語,還不忘要教會蒙古人仁慈博愛,個頂個的和平主義者,

    “你想趁虛而入?可省些氣力罷,你說的這兩類人是絕不會剃了發來投奔女真的,我敢跟你打賭,納林布祿,他們寧願餓死在朝廷的苛政之下,也不會因爲你施捨的小恩小惠而聽命於我們女真人。”

    清太祖低下頭來,巨大的一隻手攥住孝慈高皇后十三歲的柔荑,他仍是在笑,

    “這些人就是這樣不講理,死都不講理,同他們講理沒用啊,他們就是覺得咱們是蠻夷,講的道理再對也是蠻夷。”

    納林布祿道,

    “你連試也沒試過,怎麼就知道沒用呢?”

    努爾哈齊笑着反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沒試過呢?”

    清太祖無奈而溫煦地笑,笑容中有了遼東幾十年後的白骨遍野和千里赤地,

    “我已經試了好多好多次了,再試下去我自己都要變成漢人了,可是沒用就是沒用,即使我想救人,可被救之人不需要我們去救,那有甚麼辦法呢?”

    納林布祿道,

    “對付一支軍隊不一定要收買嘛,瓦解比收買可管用多了。”

    龔正陸聞言問道,

    “那貝勒準備拿甚麼去瓦解遼東邊軍呢?”

    納林布祿道,

    “我用事實啊,他們爲朝廷犧牲得實在太多了,我只要向他們講明這種犧牲是不合理的,他們的心底自然會產生動搖。”

    努爾哈齊笑着搖了搖頭,道,

    “根據我之前的經驗,戚家軍的邏輯是這樣的,倘或有普通軍士受了害,那一定要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倘或找來找去找不到,那就是朝中奸臣與閹人作祟;倘或不是奸邪作祟,那便是皇上一時受了矇蔽;倘或不是皇上受了矇蔽,就是政令執行過程中偶出差錯,在所難免。”

    “總之,整個大明總體來說是欣欣向榮的,個體受害是小概率事件,只是不幸降臨到了他們身上,一旦這種邏輯在腦中紮下了根,你再怎麼同他們舉例也沒用。”

    “即使你用岳飛給他們舉例,他們也會說‘從兩宋三百多年的歷史上來看,岳飛受害是小概率事件,你怎麼不多看看那些君臣相得的正面例子呢?你怎麼能因爲就冤死了一個岳飛,而否定南宋的抗金成就呢?’”

    “我同漢人打了這些年的交道,學到了一個道理,如果一個人,或者一個羣體,只能容得正面而容不得負面、聽得讚美而聽不得批評,那這個羣體基本上是外人救不了的,不信你可以去試試,看看是戚家軍先被朝廷餓死呢,還是你自己先被戚家軍打死。”

    這是威嚇,更是實話,因爲皆有而鮮活動人,

    “寬奠六堡的情形甚至比戚家軍還要複雜,戚繼光到底是已經走了,可寬奠六堡是父親於遼東開拓的‘新疆八百里’,朝廷前幾年重視異常,怎麼會因爲區區一次的軍餉短缺,就倒向我們女真人呢?他們若願與我們女真人合作生意,便已是我們的榮幸了。”

    孟古哲哲忍不住道,

    “這些漢人士兵對朝廷也太忠誠了,好像無論朝廷對他們幹了有多麼過分的事,他們都可以默默忍受下來。”

    努爾哈齊道,

    “我本來呢,也覺得這種忠誠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後來我在父親身邊的時候,仔細觀察了一下,我發現這種想法的來源其實不單是忠誠,忠誠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孟古哲哲問道,

    “那除了忠誠,還有甚麼原因呢?”

    努爾哈齊回道,

    “還有一種概念,叫作‘大局觀’,我發現大明最厲害的一件事情,就是能給普通百姓和底層士兵灌輸大局觀,讓他們能自動脫離自身處境,總是站在皇上和朝廷的立場上看待問題。”

    孟古哲哲道,

    “能爲皇上和朝廷考慮,那不是一件好事嗎?”

    努爾哈齊笑道,

    “對於皇上和朝廷來講是好事,可是對於勢單力薄的普通百姓而言,卻並非如此,因爲我發現一個人一旦擁有了大局觀,習慣從上位者的視角評判事物後,他就會失去對底層和自身階級的天然共情能力和憐憫心,會自動把個人當作可以爲朝廷隨意犧牲的螻蟻。”

    “就比如說戚家軍罷,我可以篤定,倘或納林布祿說穿他們所遭受的不公,他們也根本不會想到去反抗朝廷,他們反而會這樣想,‘皇上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啊,哪朝哪代的改革能沒有犧牲呢?我們只不過是餓一餓肚子,和前朝流血又流汗的那些先輩比起來又算得了甚麼呢?’”

    “他們看待這件事的時候,和我們女真人是不同的,我們女真人覺得他們是受了委屈,他們卻覺得自己是在爲朝廷做一些有重大意義的犧牲,倘或這時有人告訴他們的這種犧牲並沒有他們想象得那般重大,他們一定會惱羞成怒。”

    “因爲你告訴了他們這一事實,就相當於在辱罵他們是不配和皇上一起謀劃大局的渺小的螻蟻,大明的百姓是最不願承認自己是螻蟻的人了,這個道理我也是經歷過許多事後才總結出來的。”

    孟古哲哲聞言不禁咋舌道,

    “這種心態可真是太扭曲了,那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根本沒有辦法去瓦解他們?”

    努爾哈齊拎起孟古哲哲的手,將少女那幼小而粉嫩的尖細指尖使勁而輕微地觸碰到自己清爽而留有青茬的下巴上,

    “這倒不然,忠誠者最恨其忠誠不被其效忠者所識,我們瓦解不了戚家軍,但是可以通過戚家軍去瓦解其他願不顧利害效忠朝廷之人。”

    納林布祿想了想,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幫他們……”

    努爾哈齊迅速反問道,

    “爲何要幫?我等稱臣於大明,理應恪守己責,如何能反客爲主,與遼東邊軍勾結?再者,這軍餉不濟是馬政改革的結果,這是皇上下的旨意,我等既爲臣子,自不可行那陽奉陰違之事。”

    孟古哲哲被努爾哈齊這一番突如其來的道貌岸然之語給驚住了,她想,這漢人的語言竟有這般無窮大的魔力,能讓一個巴圖魯在開口的一瞬間忽然變成了一個僞君子。

    龔正陸接口道,

    “關鍵是必須得讓皇上親自否定投票這種選吏方式,我有預感,倘或馬政改革能成功,皇上一定會再下旨將這種選拔方式推廣到其他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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