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九十四章 朕要當一個理性羣衆
    朱翊鈞其實並不是一個高尚的人,比起土生土長的萬曆皇帝,他實際上更能站在下位者的角度去理解作爲弱勢方的私心。

    倘或用現代人的話語去闡述,“弱者的私心”更具體得來說,就是西方經濟學中的“理性人假設”,即每一個從事經濟活動的人所採取的經濟行爲都是力圖以自己的最小經濟代價去獲得自己的最大經濟利益,任何經濟活動中,只有這樣的人才是“合乎理性的人”。

    朱翊鈞是崇尚平等的,他一直把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看作是與自己平等的個體,因此他心態平和,將身邊每一個人千方百計追求個人利益的行爲視爲理所當然,發現任何一點兒“利君不利己”的犧牲奉獻行爲都無比珍惜。

    即使鄭貴妃因此認爲他壓根不像個皇帝,朱翊鈞在這一點上也絕不雙標,他在現代作爲普通人時就反對“君爲臣綱”,現下真正地成爲了皇帝,他還是反對“君爲臣綱”。

    朱翊鈞比較讚賞的是一種各人理性自利後自然產生的利益制衡體制,畢竟現實主義培養溫情,理想主義助長仇恨,崇禎皇帝就是太相信儒家法則當真能束縛人性中的自私與自利,於是一旦有所失望,就會本能地對臣下滋生出一種怨毒的恨意,最終造成衆叛親離、反噬自身。

    而朱翊鈞對人性中迎難而上的期望值就沒有像真正的古代帝王這麼高,非要讓他“君王死社稷”呢,朱翊鈞肯定不會死得那麼幹脆。

    但倘或是朱翊鈞穿越遇到了以身殉主的王承恩呢,他肯定會反過來勸王承恩再考慮考慮,人人生而平等,一個人沒必要因爲一時當了奴才就非要遵循某種教條去爲另一個人尋死。

    所以現在的朱翊鈞陡然看見一面求饒一面試圖撂挑子的鄭國泰,內心也並不覺得遭到了背叛,他自己在現代當研究生的時候還有不想給導師幹活的念頭呢,何況眼下他作爲皇帝,對鄭國泰爲所欲爲的權力,比二零二零年的導師對研究生要大得多了。

    不過朱翊鈞面上還是努力維持一派漠然神色,他低頭看着鄭國泰微微起伏的背脊,只是再次揮手讓翊坤宮的宮人退下,並沒有讓鄭國泰起身,因爲他想弄清楚,這其中究竟突然出現了甚麼樣的利害關係,能讓鄭國泰轉瞬間態度大變。

    鄭貴妃似乎看出朱翊鈞的打算,首先開口打圓場道,

    “快起來,快起來,有甚麼事就好好說嘛,你這又哭又鬧的,給宮人看了笑話倒無所謂,弄得好像皇上在刻意刁難我們鄭家一樣,像甚麼話嘛!”

    鄭貴妃兩句話不到,便話鋒一轉,篤篤定定地勾出她先前就埋伏好的考量,

    “這漕運改海運的差事,又不是獨你一人擔着,有甚麼了不得的大事,先同永年伯和武清侯商量了再來叨擾皇上也不遲,總是這麼忙亂亂得一驚一乍,倘或真傳揚出去,明兒科道官肯定又要上奏疏了,你無官無銜的能不當回事兒,把三哥兒和皇上的面子往哪兒擱?”

    朱翊鈞在旁邊聽着鄭貴妃一套又一套地爲鄭國泰開脫,不禁心想,這女人一生了兒子可真了不得,原本是男女平等的境況,偏她們一生了兒子就恰似成了所有男性的“生物母親”,一開口就自帶蜂后氣場,國家大事三言兩語地就能被她們說成一家之事。

    再英勇的雄蜂在她們眼裏也不過只剩“伴侶”和“孩子”這兩個身份,男人在她們那裏再計較一個社會身份就是在欺負她們,鄭貴妃的話裏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反正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左右倒右手地繞來繞去掙那麼一點錢,最後不管是花錢的還是丟面兒的都是自己家裏人,何必鬧得如此大動干戈?

    被鄭貴妃那麼似罵實諷地一寬慰,鄭國泰也漸漸平靜下來了,他頭還是不敢擡,聲音卻比方纔風風火火地進殿一跪時鎮靜了一些,

    “此事事關今明兩歲京師白糧供給,臣唯恐上下推脫,貽誤要事,故而未得與永年伯與武清侯商議,便先自作主張,孤身前來稟明皇上。”

    朱翊鈞微微偏過頭,目光不自覺地落在那盤被鄭貴妃喫過一塊的十孔蓮藕上。

    觀察鄭國泰的言語神態,恐怕其言不虛,若是事關京城的漕運出了大問題,第一個被波及的並非是用作京官俸祿的白糧,而是各個地方通過內河水路運輸給宮中的貢品。

    即使自己像原本的萬曆皇帝一樣不上朝,把實際事務都丟給底下人,但是宮中的貢品一斷,自己肯定立刻會有所感知。

    京官俸祿尚且能到處騰挪拆借,可這貢品卻是絲毫打不得折扣,正因如此,鄭國泰才分毫不敢怠慢,剛一發現問題,就第一時間向自己稟報。

    卻不是因爲自己比萬曆皇帝更加知人善用,而是這種對上不對下的封建體制致使鄭國泰害怕後續窟窿他一個人堵不上,乾脆把責任原封不動地推還給自己。

    “漕運出的大事無非也就那幾樁。”

    朱翊鈞轉回頭,波瀾不驚地開口道,

    “甚麼事能教你這般緊張?”

    鄭國泰忙又叩頭道,

    “皇上,不好了,臣聽說,那大運河上的百萬漕工要糾集生亂了!”

    此言一出,朱翊鈞卻不意外,倒是鄭貴妃驀地一驚,

    “此話當真?”

    鄭國泰的聲音中又帶上了些許哽咽,

    “千真萬確!”

    朱翊鈞覺得鄭國泰的用詞有些蹊蹺,他用“生亂”不用“造反”,明顯是意帶維護,古人總是將“百姓糾集”和“意圖造反”粗暴劃等號的,鄭國泰如果想把責任推到“刁民”頭上,一句“造反”就足以解決他目前面臨的一切困難。

    可是以史書對鄭國泰的記載,以及朱翊鈞自己同鄭國泰接觸下來的感受來看,鄭國泰並非是那種救萬民於水火的熱血青年,他何苦冒着“亂中生變”的風險,在皇帝面前迴護那些漕工呢?

    思及至此,朱翊鈞的語氣中不由帶上了一層疑慮,

    “聽說的?你聽誰說的?漕工若要糾集生亂,朕怎不見有司上疏?難道內閣與司禮監現今竟如此大膽,這等關乎國計民生之大事也敢欺瞞於朕?”

    鄭國泰忙應道,

    “皇上明鑑,此事恐怕地方有司尚且不知,實無上下其手,欺上瞞下之舉,至於東廠動向,臣不敢妄自猜測,以臣自身而論,這漕工預謀糾集的消息,臣是從那位注資輪船招商局的晉商那裏得知的。”

    朱翊鈞這下是真的有點兒驚訝,這按理說,八大皇商在萬曆朝的勢力應該還沒那麼神通廣大啊,

    “晉商?你是說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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