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大明王朝1587 >第一百一十二章 萬曆十六年的順天府鄉試案
    魏忠賢到南京後沒多久,朱翊鈞這裏就又出了一樁大案。

    萬曆十六年戊子,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黃洪憲爲順天鄉試主考,盛訥爲副考,該科鄉試的考試結果,爲王錫爵之子王衡中解元,爲鄉試第一名;申時行的女婿李鴻中舉人,爲鄉試第十五名;總督薊遼右都御史張國彥之孫張毓塘亦中舉人,爲鄉試第七十名。

    萬曆十六年年末,禮部郎中高桂上書論劾,指摘順天鄉試主考黃洪憲以權謀私,所舉中式之人中有八人可疑,且提出雖然解元王衡素號多才,但是由於王衡的父親王錫爵是內閣大學士,爲了證明王衡中舉與王錫爵輔臣的身份沒有關係,最好讓王衡和其餘那可疑的八位考生一起參加複試,以檢驗他們是否有真才實學。

    高桂的奏章一出,隨即引發軒然大波,黃洪憲、王錫爵、申時行、張國彥等人紛紛上疏抗辯。

    事關科考公平,司禮監在王錫爵和申時行的奏疏一到達內廷之後,立時便報與皇帝知曉,

    “……鄉試八月舉行,九月放榜,這放榜兩三個月後才彈劾中舉者名不副實,也難怪閣臣心裏平不下這口氣。”

    張誠立在朱翊鈞身邊殷殷切切地說道,

    “再者說,那李鴻雖則名義上是申時行的女婿,但是他的女兒早已亡故,李鴻亦早已另娶了,因此高桂在揭帖中所說的‘勢在從勢’、‘因親及親’之語,全然是子虛烏有之微詞隱諷。”

    “自有科場以來,從未有婦翁在位,而女婿不許應舉的禁例,何況申時行之子申用嘉已兩科不令會試,閣臣避嫌至此,可謂奉公守法。”

    朱翊鈞看着手中的奏疏道,

    “那高桂指證李鴻作弊的證據是甚麼呢?”

    張誠答道,

    “李鴻文章結尾處的束股取自孟義書經,據說他在此處似乎誤筆寫錯了一個字,致使文義不通,對仗亦不工整,因此高桂便懷疑這個字是爲李鴻與主考官的一個暗號。”

    雖然朱翊鈞在現代研究的是明史,但是如果現下要他當場按照明朝科考的形式立時立刻地寫一篇八股文出來,他肯定是寫不出來的。

    因爲八股文有十分明確的格式規定,文章必須用孔子、孟子的語氣說話,後四部分的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必須用排比對偶的形式寫出來,文章的每一股都要有兩段對仗工整的句子,這考校的就是平仄對仗的文言童子功。

    現代人學語文是不學這些的,就算學了,也不是古代學子們的這個學法,給朱翊鈞講起來,現代語文才是活的,它的文法是跟着中國人的交流方式而變動的、流通的,它是活在每一箇中國普通百姓交流裏的語言。

    八股文卻是反過來的,它誕生的初衷就是爲了把普通百姓篩選出去,它是廣大人民羣衆和權力的隔離器,是專門用來將百姓和知識隔絕開來的,因此後來“皇帝”一旦消失,八股文也就跟着死絕了。

    現下朱翊鈞不幸就坐在這個能讓八股文陪葬的高貴位置上,他當然寫不出在他那個時代已經死去多年的文體,不過教他看看八股文他還是能看出點門道來的。

    “筆誤一個字”在最講究對仗工整的八股文裏確實算得上是一個疑點,畢竟八股成文在句子長短、字數多少和聲調高低上也有相應要求,不是想怎麼發揮就怎麼發揮的,

    “那李鴻筆誤的這個字是甚麼呢?”

    朱翊鈞問道,

    “甚麼字能讓閱卷官一見便知是他的文章呢?”

    張誠道,

    “據說是一個‘囡’字,那高桂在奏疏中信誓旦旦地說,吳人土音以生女爲‘囡’,而申時行故鄉正爲蘇州府長洲縣,李鴻若在文章中有意寫一個‘囡’字,則主考官一見便知文章作者爲首輔之婿。”

    殿外風雪交加,北方呼嘯,朱翊鈞坐在靜謐溫煦的暖閣之中,聽着張誠的回話,扶着額頭笑了起來。

    真是要命了,朱翊鈞心想,英國人都已經與西班牙人爲了海貿殖民利益打起仗來了,大明的皇帝還在這裏爲八股文裏的一個字傷神。

    張誠卻被皇帝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唬得一怔,他尋思着自己也沒說錯甚麼要緊的話啊,怎麼皇爺是這個反應呢,

    “皇爺您……您說要讓禮部覈查即可,可是王錫爵和申時行上了奏疏,請求皇爺下旨讓這八位舉子複試……”

    朱翊鈞總算斂了笑聲,

    “複試甚麼嘛,科道官無非是想在王錫爵和申時行身上再炮製一遍當年的張居正三子登科案。”

    皇帝將手中的奏疏往御桌上一甩,對着殿外紛紛揚揚的雪影說道,

    “當年張居正三子張嗣修、張懋修與張敬修接連進士及第,且張嗣修爲榜眼,張懋修中狀元,張懋修還是朕爲了挽留張居正乞休而特意擢拔的,當時還有人送了張居正一副對聯,‘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光日月;狀元榜眼二難登兩第,學冠天人’,可謂是奉承至極。”

    “但張居正死後,萬曆十年八月鄉試,科道官上疏說張居正假公濟私,還說張懋修的策問,是張居正幫他替寫的,於是朕便依言將張敬修、張懋修及張敬修削官去籍,俱勒爲民,咳……你也別在這試探來試探去的,說甚麼‘科舉之防’,其實閣臣們怕的就是步張居正之後塵嘛,朕心裏都明白。”

    朱翊鈞輕咳了一聲,宮裏給主子們住的閣殿都烘得人出汗,他自然也不覺得冷,只是他提起這一件事來,心裏就有一點不舒服。

    明朝歷史上科舉進士被貶爲庶民的其實不在少數,而萬曆皇帝對張居正的治罪手法卻已超出了這一懲罰範圍。

    事實上,張敬修、張懋修及張敬修被削去官職後,萬曆皇帝尤嫌不足,到了萬曆十一年,還將張居正三子的名字從萬曆朝的“進士名錄”中除去,徹底剝奪了張居正三子曾經獲得過的殊榮與功名,這在有明一代是極其少見的。

    因此王錫爵和申時行謹慎如此,在情理上是可以諒解的,誰能拍着胸脯保證自己不是下一個張居正呢?

    即使不爲自己考慮,子孫後代的安危總是該在自己在位時計較一番的。

    朱翊鈞這時倒不僅是爲萬曆皇帝的狠辣而感到齒冷,而是他發現萬曆皇帝曾經做過的那些陰晴不定的狠毒之事,眼下都漸漸應到他身上來了。

    言官爲了仕途和聲名猛烈攻擊內閣,以此試探皇帝的好惡而增加政治資本,而閣臣因爲張居正一家曾經所遭遇的種種,不得不小心應付科道官所彈劾的一切諫言。

    故而皇帝和閣臣都必須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去處理這些因互相攻訐而引起的政治鬥爭,萬曆皇帝在之前留下的“倒張”後遺症,現在都算到了朱翊鈞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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